她贴着墙挪动,绕到可以看得到阿波罗脸的角度,试图从细微的表情中解读他的意图。他一如往常摆着扑克脸,以专注到有些骇人的眼神盯着长榻上的少女,唇线绷得很紧,像在按捺内心的起伏。
不妙。她想回到身体里醒来,可不论她怎么在躯体上方打转,都没能找到那向下沉的苏醒征兆。她只能看着阿波罗俯身,手伸向她。
灵魂不需要呼吸,她却像被扼住咽喉,一阵穿透太阳穴的晕眩侵袭而来。
阿波罗手指在她鼻端探了探,随即收了回去。
他居然只是在确认她是否还有呼吸。
她脱力地飘到长榻另一头,略微平复情绪后转头再看,阿波罗依然沉默地站在原位盯着她,五官线条没有刚才那般紧绷,眸光也有些散,良久眼睫才眨动一下,看上去……甚至有些茫然。
看来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她。那就有斡旋的余地。
她正在全力思索可行的对策,阿波罗忽然再度伸手。她紧张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隐约蒙着淡金色光辉的指尖擦过她的额角,从她散乱的发丝里拈出一片碎叶。他刚才盯着那个方向看了很久,可能终于无法忍受它的碍眼存在,才动了手。
感官刺激依然是她魂归躯壳的契机,脚下一空,她飞快地坠落。
达芙妮睁开眼,立刻坐起来,快速扫视四周,目光最后才落到金发蓝眸的神明身上。
“阿波罗,我……”
与她眼神相触,阿波罗面色反而转冷,他没容许她讲完想好的说辞:“在说任何一句话之前,你最好考虑清楚。不要妄想能再对我撒谎。”
达芙妮没料到他会那么不客气,怔了一下,热意飞快地向脸颊上涌,冲进眼眶蒸腾起水汽。
阿波罗生硬地挪开视线,而后同等冷硬地宣告:“现在你很疲倦,不适合接受盘问。之后我会传召你。”说着他转身便要离去。
她拽住他的袍角,颤声说:“那您不如现在就问。”
阿波罗回眸,无言地质询她是否是认真的。
“如果您就这么走了,我不可能睡得着。而且,精疲力尽的人更容易无意间说漏嘴,不是吗?”
他眯了眯眼睛,居然真的在榻尾坐下了。
“说。”这吝于多说一个词的架势,依旧十分不善。
达芙妮低眉垂目,嗓音有些沙哑:“我违背了对您的承诺,擅自造访了厄洛斯的圣所。您高洁的姐姐阿尔忒弥斯将我带走,我害怕再也见不到您,找机会逃回了德尔菲。”
阿波罗冷冷道:“我要的是解释。”
“我想问厄洛斯为什么金箭会让我长出枝条,让我变成树妖一般的怪物。那说不定和我的体质有关。也许……我根本不是河神的女儿。我觉得祂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不算谎言。她去找厄洛斯本就是为了寻求发芽事件的解释。
“我已经将厄洛斯的说法转告你。你没有理由再去找他,”阿波罗压下眉毛,他恼怒的时候,眼眸的湛蓝色就更像凛冬青空的冻湖,只是看着就觉得寒冷,“说实话。”
“我在说实话,当然,我想问厄洛斯的不止有那件事,”达芙妮嘴唇颤抖了一下,她忍受到极限般抽了口气,音量猛地抬高,“我知道您对我一直抱有戒心,怀疑我与厄洛斯关系并不简单,是祂意欲引诱您饮下的一剂毒药。确实,您救下我、我就立刻中箭,一切都太巧了,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您怀疑我理所当然,我要是别人,肯定也会觉得我别有用心。”
阿波罗维持沉默,面无表情得像个置身事外的观众,正冷酷地审视着她是否足够真情实感。
难言的屈辱腾地自心头升起,那一刻她很难分辨被刺伤的究竟是达芙妮的恋慕,还是卡珊卓不甘于低在尘埃里的自尊心。她堵上一切的拼搏、她的真情假意在神明眼里,可能终究与滑稽的剧目无异。
不需要额外做戏,滚烫的眼泪大滴大滴地伴随着眼睫的每一次眨动滚落。她用手背胡乱抹了几下,但越擦脸颊只有湿得更厉害,她很快放弃了,感到丢脸似地低笑了一声。
阿波罗眼神闪了闪。然而在达芙妮以湿润的眼眸看向他的时候,他给她的又是一张无懈可击的旁观者面具。
她将眼睛瞪得更大,一瞬不瞬地盯着阿波罗。仿佛只要那么做,水汽就无法遮蔽视野的所有角落,无法妨碍到她与阿波罗野兽角力般的对视。
“我无法向您证明我的清白,我就想干脆去和厄洛斯对峙。我要问清楚祂究竟有什么意图、想利用我做什么。对祂来说只是拉弓射出一支箭的事,对我来说……”她呼吸急促,嗓音变得高昂而破碎,“这是我的感情,是生和死的差别。我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
“可我又搞砸了,厄洛斯没有回应我的祈祷。我还被您的姐姐抓了现形……我没法证明我说的是真的,可如果我任由狩猎女神将我带走,那么我连向您声辩的机会都不会有。但也许我不该回来,原本您就不愿意给我哪怕一丁点的爱,这下您又要怎么拒绝我、责骂我、惩罚我?还是说您会处死我?我都不敢想。”
她说着自嘲地笑起来,浅绿色的眼睛里燃起令阿波罗初遇时就印象深刻的火焰。只是眼下这火焰每跳动一下,就有新的泪滴从眼角、从下眼睫淌落,滑过因为激动泛红的脸颊,狠狠砸在不知何处,溅起惊心动魄的涟漪。
“您不相信我,您不愿意回应我,我都能理解。但我也会痛苦,您这样强大的神明兴许会忘记这件事,也没法理解蝼蚁是什么感受,可我也是会痛的!”她揪紧心口位置的衣褶,仿佛要将胸腔内骚动的东西抠出来给阿波罗看。
阿波罗依旧一言不发,嘴唇不知不觉紧绷成僵硬的线。
达芙妮好像终于有些疲倦了,不再与他对视,闭上眼睛,暗哑的声音也低下去:“我还会困惑,我对您的爱究竟是什么东西?”
阿波罗瞳仁不受控地收缩。
“您说得对,它应该是假的,是一支金色的箭强行塞进来的错觉,可您冷漠地拒绝我时的难受,您偶尔又对我好时的欢喜,却都又真得不能更真实。我分辨不出真假,就只能想,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命运要这样对我,我……为什么非得爱您不可?”
达芙妮把脸埋进双手。
室内半晌只听得见她断续的抽咽和带着鼻音的呼吸。
她清清嗓子,红着眼睛抬起头。与阿波罗对视时,她的眼眶里又漫上水汽,她却偏要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我能说的都说完了。事情就是这样,是否相信由您决定。”
数拍沉寂。
没等来即刻的裁决,她一咬牙,直接问道:“所以,您打算怎么处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