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光劈开环绕基利尼山的云雾,宛若循着明确轨迹中的的箭矢,落到峻峭山峦幽深处,直抵隐秘的岩窟宫殿入口。
阿波罗跳下双轮马车,来到紧闭的门前。
他并不清楚这座山脊深处的宫殿属于哪位神祇--近旁强风都无法吹散的迷雾非同寻常,此前他甚至不知道阿卡迪亚与亚该亚的边界之地还有那么一处神明居所。但沿途骰子占卜的结果无一例外地指引他来到这里,不可能有错,失窃的真凶一定就在这两扇岩石大门后。
阿波罗绷紧唇线,抬手叩上金属门扉。
砰砰砰!
无人应答。
他眉心不快的褶皱愈发深,又重重地敲两下门。片刻沉寂后,他不耐地抽了口气。
轰--!
重物落地,狂风般的巨力将沉重的门板掀倒,也瞬息间吹散了扬起的尘屑。阿波罗跨过门槛,闯入岩窟。
这座宫殿不大,格局朴素,没有点灯,只有窟顶垂下的半透明岩柱散发着宝石般的柔光。阿波罗在门口等待片刻,宫殿主人居然没有因为他破门而入的动静赶来,四周异常静谧的氛围反而透出一股笃定的嘲弄意味。他愈发火大,快步穿过空空荡荡的前厅,踏入下一重宽敞岩洞。
这里终于有了生活痕迹。
阿波罗迅速检视四周,立刻看到了放置在壁龛中的摇篮。当勒托之子的视线触及由精美织物层层包裹的襁褓,一股强烈的预感击中了他。
上前两步,他看到了一个面貌可爱的黑发婴孩。小家伙睡得十分香甜,在梦中吮着拇指,似乎对陌生来客靠近全然不觉。
“起来,装睡的窃贼。”阿波罗不客气地低斥。
襁褓中的男孩慢吞吞启眸,无辜地眨巴着翠绿色的眼睛:“你是谁?”
“这是你才该回答的问题。”
男孩懒洋洋地坐起来,包裹瞳仁外围的暗金色随话语变得鲜明:“很高兴见到你,勒托之子阿波罗,我名赫尔墨斯。阿特拉斯之女迈亚是我的母亲,降下雷霆的宙斯是我的父亲。”
阿波罗的态度并未因为对方的身份揭晓有所松动,他冷冷问:“她在哪里?”
赫尔墨斯一歪脑袋:“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随即恍然拖长声调:“喔--你在找人?那可真遗憾,我昨天才降生,甚至没在大地上走过几步路,怎么会清楚外面的事?即便我想,也帮不到你。”
阿波罗有点咬牙切齿:“不要试图狡辩!我的牛群离奇失窃,受我庇护的宁芙也被强行带走,即便你是个天生的骗子,再精巧的谎言也难瞒过我的占卜。我知道是你干的好事。”
听到“强行带走”时,赫尔墨斯的表情有点古怪;他转了转眼珠,依旧不松口:“勒托之子,你为何要这样为难我?我没见过你的牛群,更不知道你在说的‘她’是谁,我可以拿父神|的|名义发誓。”
“老实交代,”阿波罗面无表情,湛蓝双眸因为盛怒亮得骇人,他轻松将婴孩形态的神子单手拎起来,威胁性地摇晃,“我不介意把你扔进塔尔塔罗斯。”
“你太野蛮了!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赫尔墨斯手脚乱挥,努力挣扎,同时大声道,“你要是实在不相信我,干脆把我带到宙斯那里去,由我们的父神裁决你我的是非对错。那样总行了吧!”
阿波罗闻言眯起眼睛,手上的动作骤停。
赫尔墨斯也一下子收敛起夸张的喊冤姿态,绿眸狡黠地闪了闪:“那样的话,就没有谁有理由在前往奥林波斯的半路阻截了,不是吗?”
顿了顿,他笑眯眯地补充:“放心,她很安全。”
※
阿波罗拎着赫尔墨斯踏入奥林波斯的金色殿堂。
没过很久,他们就一前一后走下通往天空之座的宏伟台阶,赫尔墨斯改换身形,成了少年模样。简而言之,事件基本解决:
阿波罗与赫尔墨斯对于失窃事件各执一词,两位神子之间的纠纷逗乐了万神之王,宙斯言谈间首肯了赫尔墨斯的身份,但在授予职能前,宙斯首先命令幼子带阿波罗去找回丢失的牛群--陈述事件经由时,阿波罗没有提及一起消失的达芙妮,因此众神知晓的版本里,天生拥有偷盗权柄的赫尔墨斯顺走的只有勒托之子的五百头牛。
阿波罗冷着脸以天马车载赫尔墨斯离开奥林波斯。等山顶不化的皑皑白雪与众神居所的瑰丽殿宇都远得看不清了,阿波罗一勒缰绳,非常不客气地把异母弟弟推下去:“带路。”
赫尔墨斯身手灵活,在即将跌落云海的瞬间便轻盈浮起。他背着手踏空倒退几步,还是言笑盈盈的:“天色还早,那么急干什么?唉,别瞪我,知道啦。”他的语调悠闲,转身迈步间就与阿波罗的天马们拉开了距离,速度惊人,宛如足上生有羽翼。
阿波罗立刻跟上去。
赫尔墨斯到皮洛斯近旁的丘陵才放缓步调,领着阿波罗来到一片山丘下的丰美草坡,向坡顶的大山洞示意。
阿波罗警告道:“别想趁机溜走。”
赫尔墨斯委屈地叹气:“这次我可没骗你。”
“我会用眼睛确认。”
巨大的山洞中,目之所及全都是牛。阿波罗不耐地扫了一眼,立刻察觉少了两头。迈亚之子拿那两头牛干了什么可以之后再追究,他嚯地回身,神色不善,无言地逼视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一抬下巴:“上面。”
语音未落,阿波罗的身影已然消失了。
坡顶有棵顺着风向倾斜的古木,茵茵树冠垂下的阴影里,藏着一个容易看漏的洞穴。阿波罗不知为何静立踌躇片刻,才拨开挡在洞口的树枝。
他一眼就看到了达芙妮。
她歪在洞口,双眼紧闭。
无根据的畏怖令思绪险些冻结,阿波罗快速确认:没有受伤的迹象,脸色正常,胸口有规律地微微起伏着,凝神就可以听到平缓的呼吸声。
她只是睡着了。
刚才一瞬间袭来的恐慌顿时显得滑稽可笑。阿波罗恼火地板起脸,但在他俯身的时候,表情又不知不觉缓和下去。
毛茸茸的苔藓覆盖岩洞地面,像柔软的绿毯,达芙妮就睡在这层地衣上,把地面凸起的部分当作靠背兼枕头。有些眼熟的披肩潦草地从一侧肩膀垂落,基本没盖住身体。她应当是困倦极了,不知不觉昏睡过去的。从她安宁的表情判断,她似乎并不觉得难受或寒冷。
阿波罗随之想起,宁芙不喜欢城市,不和凡人那样仿造神明居所的式样建造房屋,反而更喜欢在岩穴和水中肆意栖息。初遇时,达芙妮也自然而然地谈起要寻找山洞过夜,如现在这般睡在地上、乃至更坚硬的岩石上显然是她的旅途中再平常不过的体验,居住在石屋又或是神庙才是罕有的事。
即便如此,阿波罗还是对赫尔墨斯愈加不满:至少该给她一张野兽毛皮铺在身下御寒。他可比赫尔墨斯慷慨多了,从来不会在这种事上苛刻对待任何人。
“我没骗你吧?”迈亚之子轻快的语声穿过树荫从坡下传来。
阿波罗没搭理他。
达芙妮睫毛尖颤动了一下,被说话声惊动,有了苏醒的征兆。
这样正好,省去叫醒她的麻烦,阿波罗冷静地判断。赫尔墨斯天性精明狡猾,之所以出手偷盗,肯定不止为了制造引领他登临奥林波斯的契机。阿波罗猜测迈亚之子还会提出别的交易。他们的立场某种意义上相近,并非不可以合作。正因此,既然已经确认“人质”达芙妮安全无虞,他就不该在这继续耗费无意义的时间,理应出去和赫尔墨斯算账。
可阿波罗没有挪动半步。
达芙妮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阿波罗触手可及的脸容。洞穴中半明半昧,他字面意义地在发光,五官轮廓的每一笔美丽得足以令心脏骤停,却又那么近,近得不可思议,填满她朦胧发虚的视野,像个荒谬的梦境。亲近美丽之物是本能,与她究竟是谁无关。而在梦中什么都是被允许的,有了念头就可以付诸实践,包括触碰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