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达芙妮起身出去,停在洞口树上的渡鸦舒展羽翼,半是领路半是作陪,盘旋在上方,与她一同来到前方树木略微稀疏处。
两根黑色烟柱从王宫中升起,隐约可以见到城墙和王宫门前的广场上人影攒动。达芙妮在喊叫声中分辨出兵刃相接的脆响。有人在战斗。
身边有枯枝折断,狄俄尼索斯走到她身侧,默然注视着同一副光景。
“发生了什么?”她轻声问,不知道是在问渡鸦还是宙斯之子。
“去看看就知道了。”狄俄尼索斯随手折下一根松枝开道,径直朝骚动的来源走去。
达芙妮看了一眼渡鸦,鸟儿并无阻止的意思,看来不会有太大危险,她便跟上去。
仅仅半日时间,奥尔霍迈诺斯就完全变样。城门大开,守卫不知去向。街道上乱糟糟的,却又安静得诡异,几乎见不到任何行人。木制推车仓皇地翻倒在主街正中央,车上当季的石榴滚落一地,被踩烂后流出血红色的汁水,打湿平整的夯土路。果汁与颜色相近的液体汇作涓涓细流,浸出的一小方泥泞中还有谁跌倒爬起时留下的半个巴掌印。看方向,那人逃往了城外。
狄俄尼索斯以他那平静而细致的目光审视这一切,踏过变形的石榴籽,循着主街向前,并不在意本就破破烂烂的衣服下摆随迈出的每一步,沾上斑斑的泥泞。
金属器械铿然相击,男人的怒吼,越靠近王宫,这些宣泄着暴力的声音就越清晰。
达芙妮不认为继续这么奔赴战场中心是个好主意。
但狄俄尼索斯单薄的背影此刻显得格外遥远。她本能地理解:不能向祂搭话——她终于第一次对这位被预言登上奥林波斯的神子生出畏怖。
他依然拿着那根充当拐棍的松枝,枝顶恰好结了一枚松果。由这性别莫辨的少年拿在手里,那松果居然看上去像是什么神圣权杖顶部的装饰物,而他是引导着看不见的信众奔赴某场祭典的领路人。
王宫门前有两队人正在缠斗。狄俄尼索斯直接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喂!站住!”
他没有理睬。
一个士兵打扮的人要抓住他身后的达芙妮。停在她肩头的渡鸦威胁性地展翅,前方的狄俄尼索斯则倏地回眸。
奇异的深紫红色眼睛正中,瞳仁周围鲜明地亮出一圈暗金色。那人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唾沫,向后倒退一步。
“你……你是什么人!?”
狄俄尼索斯不作答,径直穿过宫门与门庭广场,一级一级登上王宫正面的台阶。
王宫中到处是在以短剑标枪、以石块、以拳头厮杀的人。于是不可思议的景象出现了:身姿纤秀的黑发少年穿着女式长袍,头发披散一半,手持怪异的松杖,他散步般不紧不慢地踱步穿过战场,身后跟着一个面貌平凡到过目即忘的年轻女子,她的肩头停了一只渡鸦。
由于狄俄尼索斯身周的氛围太过异样,搏斗的人在他经过时都像是忘记了战斗,直愣愣地看着他,以目光追着他拾阶而上,踏入正殿。
王宫最为恢弘宽敞的殿堂中反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蜷缩在立柱的阴影里,抱着什么东西喃喃自语。
狄俄尼索斯走过去:“阿萨马斯,你在为谁人哀悼?”
迟滞片刻,男人才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充血的眼睛。
达芙妮骇得后退半步,并不因为他宛如受伤的野兽一般的眼神,而是因为这人的脸上胸口全都是血。他怀抱着的东西……血肉模糊,但依稀可以分辨出人形。而阿萨马斯对此恍若不觉,仍旧珍惜珍爱地小心抱着。
全无奥尔霍迈诺斯王模样的男人呆愣地盯着突然出现的狄俄尼索斯,显然并不认识眼前这古怪的少年是谁。他发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沙哑破碎的词句从中滚落:“我的孩子……我的,大儿子勒阿尔库斯。”
狄俄尼索斯听上去像个耐心的过路人:“发生了什么?”
阿萨马斯闻言突然大声嚎叫起来。他用沾满血污的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大口喘息,前言不搭后语:“我……不是我……不……是我!……我以为是头鹿!我杀掉的明明是一头闯进王宫的鹿!不是他,不是勒阿尔库斯……”
塞墨勒之子视线下挪,仔细地看了一会儿阿萨马斯不肯松开的血肉,维持着相同的平静声调:“那真是不幸。你的妻子呢?你的小儿子呢?”
阿萨马斯爆发出又一阵似哭似笑的哀嚎,神智却短暂地恢复清醒:“伊诺……啊,我的伊诺,……她被同一阵疯病击中,把小米利色特斯扔进了煮沸的水里!然后——啊!!”
事实被疯狂与哀恸粉碎,藏在歇斯底里的哭叫中:
“她跑了,飞快地,以非人的速度……”
“……追不上,看着,”
“看着她抱着米利色特斯跳下去!”
“从海崖上跌下去,噗通!”
“哈哈哈哈!继承人死绝了!我的政敌们听到消息,立刻冲进来——”
狄俄尼索斯打断阿萨马斯,他的平静态度本身已然接近一种拷问:“那么,你是否知道为何这所有的厄运会降临?”
“因为……因为我抛弃了涅斐勒,从那时候就是错的……不,不,都是塞墨勒的那个孩子!”
“没错,因为你和伊诺选择出卖我。所以我离开了。赫拉找不到我,于是在你们身上泄愤。”
阿萨马斯张开嘴,发出窒息般咕啊的怪声,死死盯着狄俄尼索斯:“你——”
血一样的夕照照进大殿,将塞墨勒之子的脸颊照得宛如某种昂贵的玉石,几近透明。他俯视着瘫坐在地的国王,嘴唇弯出一个美妙而森冷的弧度。
“我比天后预想中成长得要快,已然立下第一项神迹。她无法阻止我的名字传播大地,只能尽可能给我制造麻烦,让我不痛快。啊——”他自言自语,仿佛忘了还有阿萨马斯、还有达芙妮在场。他悠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身环视四周,蓦地大笑出声。
“可降临我所到之处的疯狂无法让我痛苦,”狄俄尼索斯深深吸气,“恰恰相反。白臂牛眼的赫拉,我感谢你,感谢你让我领悟我那不知名的权柄真貌是何物。”
将疯癫的阿萨马斯抛在身后,狄奥尼索斯重新回到台阶顶端,举高松杖,扬声说道:“让庆典开始!”
某种狂热的气氛在他举杖的瞬间引燃。
鏖战的凡人们扔下武器,闯进王宫仓库,砸碎封蜡,朝彼此身上泼洒陈年美酒。只是呼吸着醇醴气息便变得熏熏然的人群互相推搡、扭成一团,时而又勾肩搭背、亲热无比地挽着手歌唱。醉汉抱着酒罐冲到街上。情绪在蔓延,庆典的气味与美酒的醇香从王宫散逸,如潮水似浓雾弥漫,抵达奥尔霍迈诺斯每条街巷、每扇门户后之时,日车还剩最后一抹余晖压在大地的西侧尽头上方。
火把点起来了,赤红的光焰照彻黑夜,整座城邦陷入疯狂。
不止有刚才在外战斗的士兵和叛乱者,躲藏在王宫角落的女眷、下城步履蹒跚的老者与才学会走路的孩童,因为害怕损失货物没有逃走的商贩……所有人都红光满面地流泪,所有人都同时陷入狂喜与忧惧的两重深渊。
“狄俄尼索斯……”达芙妮轻声呼唤。
她想让他收手,不必殃及整座城,但理性无情地提醒她,哪怕尚未完全成长,眼前的一切也是神明怒火的杰作,绝非她所能置喙。她只能当个观众,祈祷她能继续保持清醒,不会被这疯狂的潮水一起卷走。
狄俄尼索斯听到了她的呼唤,却没有回头。
令整座城邦陷入诡异狂欢的年轻神明手持松杖,走向为他的力量心醉神迷的人群,加入他们,带领他们。每一步他的身量都在拔高,不合身的衣服随躯体成长撕裂,难堪地悬挂在腰际,随步伐虚虚摇晃着,像某种生物变化形态前往下个阶段时蜕下的茧壳。
狄俄尼索斯在台阶底端回头,抬眸看向达芙妮。
“跟我来。”祂说。
火光太过刺眼,宙斯与塞墨勒之子的脸容与强光相融,她居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有那么须臾,她似乎在那张脸上看到了湿润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