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非见忒提斯一面不可。
旧王宫构造简单,与底比斯还有奥尔霍迈诺斯的有相近之处。达芙妮在阴影里躲藏着排摸地形,没过多久便确认了新娘在宫殿正中的主殿——从那里往返的侍者最多。又观察了片刻,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裙,坦然从某条回廊廊柱的阴影里走出来。
“我来。”她从一个过路的侍女手中接过双耳水罐,目不斜视地直接朝着主殿内走去。
那侍者愣了一下,愕然目送面生的金发少女远去。虽然只是匆忙一瞥,少女极为美貌,身上的衣裙看上去就很昂贵,缓步前进仪态也优雅而坚定,定然是某位前来侍奉女神的城中贵族之女。没见过也半点都不奇怪。
达芙妮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一路走到了主殿寝宫门前。她刚才注意到,所有到这道门前的侍者都会驻足报上来意,大多数都被沉默挡在了门外,少数时候,宫门才会略微敞开。
“尊贵的忒提斯,我为您带来了蜜浆。”她有样学样地清声道。
须臾惊愕似的沉寂后,大门訇然中开。
门后没有点灯,宫殿更深处透出明珠的幽光,营造出依然身处昏暗海底的错觉。达芙妮才走了两步,一道身影从阴影中陡然出现,有些潮湿的手指紧紧捉住她的胳膊。
最先认出的是红铜般耀目的发色。
“你为什么来了?”忒提斯的嗓音沙哑,达芙妮几乎没认出来。
她将水罐随手放下,自然而然吐出的第一句就是:“对不起。”
忒提斯哑然,半晌才说:“你没有什么需要对我道歉的。”
“我不知道——”试图自辩的话语卡在舌尖,达芙妮闭了闭眼。她不知道的事、她无法言明的事都太多了。最后她艰难地问:“第二个预言是什么?为什么会……?”
等待回答的同时,她借着珠光打量涅柔丝之女的模样。
忒提斯看上去还算精神,只是她莹白的脸颊在幽微的珠光映照下几近透明,加上她因为消瘦而大得异常的眼睛,莫名令人心悸。忒提斯为达芙妮的问题怔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连这件事都不清楚。她随即淡然道:“阿波罗预言我生下的孩子会远胜他的父亲。那意味着不论我与哪位神祇结合,都会养育出奥林波斯神眼中的祸患。”
达芙妮脸色苍白:“所以祂就命令你与凡人成婚?”
忒提斯笑了笑。
“如果你发誓永远守贞呢?就像灰瞳的雅典娜、还有狩猎女神祂们一样——”达芙妮立刻意识到这话有多天真。
果不其然,忒提斯以冷静得事不关己的口吻道:“誓言可以被打破,只有预言以损害最小的方式应验,祂们才会安心。”
达芙妮无言以对,半晌才喃喃:“可为什么要这么匆忙……”
如果与凡人的婚事无可避免,那么至少应该让忒提斯选择一个她愿意接受的对象,而非这般强横地决定她会成为谁的妻子。毕竟她不是宁芙,是神祇,是海洋古神的女儿!
忒提斯的微笑里长出锋锐的尖刺:“勒托之子的预言传开后,波塞冬立刻来见我,试图说服我为他生一个儿子。与宙斯不同,他并不害怕孩子比他更强大,自信可以把他养育为夺取天空与大地的武器。而宙斯显然很了解他的兄弟,因此片刻都不敢让我在海里待下去。”
“……”
“预言者无法决定预言的内容,我不责怪阿波罗。对于婚姻之神与众神之王的安排,我只能接受,”忒提斯双手抱臂,以露骨的漠然态度谈论起将她带到这里的未婚夫,“佩琉斯也不算特别糟糕。如果不是以这种方式相遇,说不定我甚至会有一点欣赏他。”
即便离开哺育她的海洋,忒提斯也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怯懦或是自怜自哀,仿佛早已经全盘接受现实。
只是……
带达芙妮离开德洛斯岛的宁芙们哭泣着向她描述,被迫第一次踏上曾经向往的陆地时,忒提斯抗争过、咒骂过。面对试图带走她的凡人佩琉斯,海洋的女儿变幻身形,化作流水游鱼,甚至膨胀为面貌可怖的深海怪物。然而佩琉斯受过指点、又蒙受神恩,他面对非人存在的百种姿态不为所动,以远超正常人的气力始终紧抱着神赐的妻子,不曾有一刻松开抓着忒提斯的手。
海洋女神无法在陆地上完全施展力量,最终被如愿带走。
“祂们要我给他一个儿子,那么我就给他一个儿子。”忒提斯的表情与口吻都几近冷酷。然而在与达芙妮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快速眨眼,五官绷紧,从嘴唇开始发抖。
“逃走吧,”达芙妮抱住颤抖不止的忒提斯,她听见自己说,“我和你一起。”
忒提斯扯了一下嘴角,大滴的泪水滚落眼睫。她视线模糊地摇着头,反而伸手去擦拭达芙妮脸上的泪渍,宽容地问:“逃,又能逃去哪里?”
达芙妮答不上来,只是用力地摇头。
“都会过去的,”忒提斯轻声说,那口吻反倒像是安慰人的那方,“他们会死去,躯体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灵魂归于冥府。而我会回归大海、永远存在。总有一天,都会过去的……”
低语归于几不可闻的呜咽。
幽暗的殿堂陷入许久的沉寂。
终于,忒提斯抹干眼泪,所有的情绪都收敛进去,不再有失控的裂痕。她又是镇定而又主见的海洋女神,望着达芙妮的蓝绿色眼睛与初见时同样温和友善:“啊,在我忘记之前,有样东西……”她转身走进寝宫深处,转而捧着一个小金瓶出来。
“狄俄尼索斯将这礼物寄放在我这里,托我转交给你。现在看来,他可能预感到了什么。”
达芙妮错愕地看着忒提斯,不明白她在暗指什么。
忒提斯眯了眯眼睛:“狄俄尼索斯在登上奥林波斯后,在欢庆的宴会中途突然被疯狂侵袭,抛下众神离开奥林波斯山,独自到大地上流浪。”
“什么?”达芙妮为接二连的惊人消息击中,思绪难得有些混乱,“怎么——”
“有理由对他动手的只有天后,不是吗?”
达芙妮抿唇不语。她就像戴上了石膏面具,表情一片空白,只有剧烈起伏的胸口泄露了震动不已的心绪。她甚至无法辨析此刻的心情。了悟?愤怒?苦闷?她不知道。她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之前的种种疑点此刻终于串联成线:
阿波罗那般急切地带她到德洛斯避难并非疑心病发作。他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下个受赫拉报复的就会是她。只有权柄稳固带来的地位、以及赋予她永生的仙馔密酒才能让他稍稍心安。
他骗了她,但并没有对她撒谎。何等熟悉的欺骗技巧。
她忽然想发笑,但脸是僵的,连假笑都做不到。
“达芙妮?”忒提斯惊疑不定。
“狄俄尼索斯他——”
“他已然超脱死亡,总有归来之日,你不要太过担心。”
金色小瓶被塞进手里,冰冷的金属表面令达芙妮一个哆嗦。她垂眸看向狄俄尼索斯的礼物,茫然地低语:“这是什么?”
忒提斯摇头:“我不知道。他说你会明白的。”
达芙妮眼神剧烈闪烁,深吸气数次,牵起嘴角:“我想起来了。”
忒提斯向肩膀后看了一眼,语速加快:“我很高兴你特意来见我,但再过不久,天后他们也都会降临佛提亚,你绝不能被她发现。在被发现之前,你该回去了。”
她没能立刻理解忒提斯的问题,机械地重复:“……回去?回哪里?”
忒提斯蹙眉打量她,不太确定地答道:“阿波罗那里?”
达芙妮因为这个名字打了个寒颤。
“你们……?”
达芙妮张了张口。她无法告诉忒提斯,阿波罗在这场闹剧中扮演的角色并不仅仅是预言者,他有坐视第二个预言实现的理由。
“我不回去,”她捏紧手里的瓶子,“忒提斯,我想请求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