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不动,他微微蹙眉,诚实又困惑地问:“继续逃,你又要逃往何方?”
“即便今天你逃走了,不论你躲到哪片山林又或是沼泽深处,我总会找到你,”他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有些危险,“还是说,你已经想好了要投奔的庇护者?”
达芙妮不禁抬眸向天空飞快地一瞥。她很想知道厄洛斯究竟在想什么。
金发神明见状瞳孔收缩,湛蓝虹膜包围的那圈暗金色不悦地闪烁,声音也变得冷厉:“是谁?厄洛斯并没有帮你,那么是狄俄尼索斯?你们约好了?还是赫尔墨斯?亦或是我尊贵的父神?”他刻薄地嗤笑一声,转而柔情无限地笑起来:
“是谁都无妨。反正我会把你夺回来。”
达芙妮打了个寒颤。
她不由怀疑狄俄尼索斯的神酒还在生效,阿波罗不知怎么醒了过来,以疼痛的刺激强行维持意识与躯体活动,但远远称不上理智清醒。
“好了,达芙妮,过来。”他的耐心好像也到了极限,勉强维持温和的语声转冷,漏出了一截强硬的尾巴。
“阿波罗,我不喜欢你这样。”她轻声说。
他怔了怔,坦然而冷酷地回道:“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不是吗?”
她回了一个微笑:“也是。”
语音未落,她就冲了出去。并非朝着阿波罗身侧的山道,而是沿着悬崖的边角、踏着一动就会坠落的滚石,顺着山体的走势,绕开阿波罗,半滑半滚地一口气冲下去!
“盖亚!帮帮我!”她呼唤万物之母的名讳,祈求祂能给予她一些慈悲,让她的落脚处坚持得更久一些,不要即刻崩塌。
大地女神确实回应了她的祈求。
从阿波罗的角度看去,达芙妮就像飞了起来,风化脆弱的岩石在她离去的瞬间分崩离析,在他来得及转身前,她就已经比清风更快地蹿下了这座孤零零的山头,不被尘土沾染的衣角没入山林,眨眼间远去。
“达芙妮!”
于是追逐战再度开始。
与躯体的疲敝无关,达芙妮迈出的每一步都比刚才更为艰难:厄洛斯依然袖手旁观,连提示都吝于施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奔赴何方,也不清楚前方是否真的存在终点。也许与神的交易最初就只是一场笑话,厄洛斯根本没有打算践诺。
不论如何,她只能拼尽全力奔逃。
阿波罗大约动了真怒,一言不发,但速度比刚才更快。她抢跑拉开的距离很快被一点点蚕食着缩小,勒托之子身后的光冕犹如狩猎队的火光,怎么甩都甩不掉,随着他靠近,她前方的树丛与旷野也被神圣的辉光点亮。这么一来,反倒像是她在循着他决定好的道路疾奔——无路可逃。
不止一次,她听到阿波罗的衣物在风中飞舞的响动,非常近,再近一点,他就能抓住她的头发或是臂膀。她甚至确信他已经碰到了她的手肘,毫厘之差。幸好她立刻折入树林,绕着巨木走Z字行进。
宁芙与神明之间的体力差距她非常清楚。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追上。
前所未有的恐惧淹没她,达芙妮无视作痛抗议的心脏与肺叶,更快,再快一些,她以超出躯体负荷的速度跑出密林,跨越两座山脉之间的寂静平原。可是疲惫至极的身体不再受意志支配,自顾自地发热发软。从脚掌开始,热气涌上脸颊、冲昏头脑,她仿佛在燃烧,随时会融化。
她极为肯定爱欲之神正在注视着这场荒谬的赛跑,因为就在刚才,她似乎听到了一声熟悉的轻笑,志得意满,显然对所见大感有趣。祂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还不出手?!
仓皇中她甚至想过请求赫尔墨斯带她绕路,但阿波罗是正确的,只要她还在这个世界、这具躯体尚未消亡,那么他总有办法找到她。
——躯体尚未消亡。
几乎失灵的脑海中灵光乍现,她陡然想起很久之前,厄洛斯那么说过:
“如果你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横死,我未必能及时赶来将你的灵魂带走。”
换而言之:只要厄洛斯在场,这具身体会变得如何并不重要。
※
阿波罗知道自己的先觉正在成为现实。
他追逐着达芙妮穿过深色大地,发狂般地奔跑。已经很近了,他看得到她随步伐扬起的素色裙裾、以及布料中银丝的闪光。她金棕色的头发在奔跑中披散凌乱,与初见时一样。那飞舞的发梢像在挠他的心脏,痒而令他狂躁。非常偶尔地,她纤细的脚腕在裙角下一闪而逝,像癔症引发的幻影,却也切实带她以不可思议的轻盈姿态再一次加速,更快地远离他。
酒意已经完全消散了,他清醒地纵容自己发狂,因为无法抑止的渴求而燃烧。
阿波罗当然极为愤怒,为达芙妮的欺骗,为她身为区区宁芙,竟然胆敢向神明献上居心叵测的毒酒,也为她徒劳而执拗地奔逃。可就连汹涌的怒意都尽数成为爱的柴薪:想触碰,留下只属于他的无法抹消的印痕;要拥抱,用力到她的骨骼作响;还渴望穷凶极恶地亲吻,让她再也吐不出半个迷惑他拒绝他的词语……
无可理喻,无可救药,他依然爱她。
“哈哈。”
阿波罗听到兴味盎然的轻笑。厄洛斯,当然是厄洛斯。可阿波罗已经顾不上搭理万恶之源,他只知道必须追上达芙妮。可怕的预感在意识之海中骚动,说不清缘由,但他确信如果不抓住她,就彻底完了。
达芙妮的脚步开始变得虚浮,呼吸粗重而紊乱。她已经狂奔了小半夜,体力即将濒临极限。
心头一喜,阿波罗就像找到破绽的猎犬,朝着力竭的鹿发动攻势,向渴望的化身飞扑过去。
达芙妮像是认命了,祈祷众神援护般举起双臂,他一个箭步过去,牢牢地抓住她。
“盖亚!我将这具躯体归还大地、归还您!”
他听到她嘶声喊道。
沉默温厚的大地似乎震颤了一下。在阿波罗理解发生了什么之前,枝条从达芙妮的金发中抽芽抽条,这次不再仅仅停留于嫩绿的新枝,而是疯狂地汲取着她的生命力,瞬息之间张开绿意茵茵的树冠。
在阿波罗的眼里,就像是叶片与枝桠撑起的绿冠,将达芙妮的金发一口吞了下去。
他慌乱地去看自己抓住的手臂,褐色的纹理宛如上涨的海潮,飞快地在细腻的肌肤上蔓延。只是片刻,手指成为枝桠末梢,整条手臂皮肤变得如树皮般坚硬粗糙。他随之看到达芙妮纤长的脖颈、挺直的后背也被侵染。再下面,线条优美的双腿与腰臀更早地完全失去本貌,本不存在的树木根系扎进土壤,片刻前还柔软可爱的躯体竟然成了一株成长中的树苗!
医术之神本能地施展权能,试图治愈这让宁芙变为树木的“怪病”。然而没有任何作用。
“达芙妮,不……达芙妮!!”
阿波罗意识到是盖亚回应了达芙妮的请求,将从祂之中诞生的女儿变回了大地的造物。宁芙消亡时本就会这样。
“不!!盖亚!”
在原始女神的力量面前,不论是哀求还是咒骂,一切无可逆转。
眨眼之间,唯有达芙妮的面容还没完全被树皮抹平覆盖。阿波罗想转到她正面,再看一看那双明亮好动的浅绿色眼睛,再亲吻一下她的嘴唇。可才动起来,他就知道来不及,她变化得太快了。
那么至少再回头看他一眼。
他不由自主在心中祈求。
仿佛听到了他绝望的念想,达芙妮还看得出轮廓的头部动了一下,像是要扭转回顾。
可那动作只开了个头就停住了。阿波罗无法确定,最后的最后,达芙妮是来不及,还是放弃了回头看他。
确定的是,当他终于绕到达芙妮原本的正面,她已经凝望着他看不到的景色,在他眼前失去了所有曾经身为宁芙的面貌。
她变成了一株月桂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