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抬眸看来,她彻底僵住。沉默半拍,她轻声念对方的名字,几乎被喷泉潺潺流动的水声盖过:“佩安。”
“不要紧张,我没有歹意。”佩安说话时认真地看着她,出格的凝视、不妥当的距离,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感到丝毫不适。他看她时是解谜爱好者面对难题时般的眼神,明亮而坦荡。
“我是来道别的。”他又说。
卡珊卓一怔。她还以为他会谈论刚才下达的神谕。
佩安好像笑了笑,但在她捕捉到之前就收敛起来:“船修好了,我必须去以弗所履行王命。”
确实有那么一回事。她颔首:“愿你沿途风平浪静。”
“回福基斯前,我打算到伊利昂稍作停留。如果特洛伊王愿意接见我,卡珊卓,我能否期待在王宫中再次见到你?”
这试探称得上大胆。卡珊卓垂眸:“如果祭司们觉得我留在堤布拉更好,那么我就暂时不会回伊利昂。”她忍住窥探他表情的冲动,平静地说下去:“刚才的神谕你也听到了。”
“嗯。”
对方答得那么理直气壮,她差点失语,索性说得更加直接:“如果除了拜谒我的父亲母亲,你还有别的打算。我只能说……我和你才相遇,并不了解彼此。”
佩安蓝眼睛闪了闪,缓声说:“了解并不是爱的前提。”
卡珊卓被“爱”这个词烫到,抽了口气。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自嘲般地说出结论:“你很惊讶。”
如果她只是特洛伊的卡珊卓,她大概会因为佩安语声中隐含的脆弱而愧疚起来。于是,她只重复:“刚才的神谕你也听到了。”
顿了顿,她挑衅般地直至看进佩安的眼睛里:“没有人敢求娶神明认定的准祭司,害怕招致神罚。”
对方角力似地看回来,无一丝闪躲退让:“如果神谕让你进神庙侍奉,你就会听从?”
卡珊卓沉默片刻才反问:“我有别的选择吗?”
佩安长而浓密的睫毛眨动一下,表情依旧自如:“阿波罗是福基斯王国供奉的主神,以慷慨著称,如果是信徒合情合理的请求,祂不会拒绝。”
“……”
“而且我只是在问如果我去伊利昂能否见到你,了解彼此也好,其他的事也罢,都可以到时候再说。你想得太复杂了。”
卡珊卓茫然地沉默。刚才她几乎确信自己在和阿波罗交锋,但她忽然又不那么肯定了。佩安太坦然、太舒展了,完全不像一个遭受过背弃的高傲神祇能有的心境。
可是……她又有什么根据断言阿波罗会做何反应呢。她不了解佩安,但也称不上了解阿波罗。
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回廊外庭院的每个角落,忽然一顿,而后长久凝住不动。
“你在看什么?”佩安问。
卡珊卓嘴唇翕动了两下,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之前我都没留意,这座神庙种植了许多……月桂树。”
闻言,佩安没立刻答话。
她极度缓慢地侧眸看向他。
“月桂是阿波罗的神圣之木,”佩安淡然答道,仿佛觉得她不知道这点很奇怪般抬起眉毛,“祂的每座神庙里都有月桂。”
但这里的月桂是特殊的。
不止是眼前庭院的尽头,堤布拉阿波罗神庙入口处也有不止一棵月桂。奇异之处在于,眼下明明已然是需要穿羊毛衣袍的秋日,这里的月桂树却没有半点发黄落叶的迹象,与周围其他落叶树随季节褪去绿意的枯枝形成鲜明对比。人们将这些常青的月桂视作阿波罗神眷顾堤布拉的象征。
卡珊卓懂事后就会每年随双亲造访这座神庙,常青的月桂也早就成了例行的堤布拉之行理所当然存在的背景。重拾记忆后她才猛地惊觉,阿波罗在德尔菲的神庙原本并没有月桂树。
——孩子,你的躯体会化作散发苦涩香气的月桂。
另一段生命的最后,她听到大地女神叹息般的低语。
并不在意他们之间忽然降临的沉默,违背时序女神号令的青葱月桂树随秋风摇曳,向蓝得刺目的天空伸展枝桠,仿若身处无尽的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