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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珊卓走入宫殿,普利安王正在长榻边缘,随意地拨弄着里拉琴。见到她,他眉眼硬朗的线条立刻都变得柔和带弧:“过来,我的孩子。”
她是父亲第一个女儿,在弟妹出生前,在普利安面前享有相当特殊的地位。
卡珊卓走过去,自然地从父亲手里接过里拉琴调弦,而后为他演奏了一首熟悉的小曲。
她之所以会从小学习里拉琴,还是因为父亲坚持。普利安自小喜爱音乐,长子赫克托尔和三男得伊福玻斯出生时特洛伊还要戒备着是否会再次遭遇侵略,他们自然缺乏学习乐器的闲情雅致,至于帕里斯长到半大才重回王宫,他倒是对牧羊人的排笛颇为精通,里拉琴也学着弹了一点。但他性格使然,除了弓术和交际,对什么都只是略懂,缺乏兴趣将其研习到极致。
拨着弦,卡珊卓和父亲久违地闲聊了一阵。
普利安没有提及佩安,但她能感觉到他在观察她的状态。
“说起来,听说帕里斯开春后会出使亚该亚?”
“还没完全敲定,”普利安扫她一眼,笑笑地推断,“斯卡曼德洛斯告诉你的?”
卡珊卓反问:“你想让帕里斯娶亚该亚新娘?”
“如果路上有令他心动的姑娘,那样也好,”普利安沉默须臾,才重新看向她,温和的笑意里有些藏不住的苦涩,“你清楚的,我和你母亲都无法逼迫帕里斯做什么……”
婴儿帕里斯因为噩兆被抛弃,本该在荒野中死去,因为一系列的奇迹才存活长大。普利安与赫卡柏对这个孩子始终有些小心翼翼。如果帕里斯此行带回已为rén • qī的海伦,而他又对此格外坚持的话,双亲说不定会因为残存的愧疚接受事实。换作家中其他孩子,他们的反应定然会更加强硬。
卡珊卓越发觉得帕里斯此行不妙,简直集齐了引发战事的拼图。
她组织着语句,谨慎地试探父亲的态度:“亚该亚人每次都有借口,或者干脆不见使者,帕里斯还从来没有出使远方的经验,会不会派老手更好?”
“你不用担心这点,”普利安笑了,似乎觉得她的担心很有趣,“我当然会派老练的人跟着。况且帕里斯对此行也颇为重视,很少看到他那么认真的样子。”
卡珊卓不禁怀疑,帕里斯是否因为她此前的警告才会对这趟出使格外有干劲,他迫切渴望干出些事业,来证明他并非特洛伊的祸害。
“可是……”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说出口,“当年母亲做的那个梦,还有贤者的解读……”
普利安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他盯着她看了片刻,身周闲散的氛围消散殆尽。此刻她面对的不止是自己的父亲,同时也是特洛伊的君王。
“卡珊卓,如果没有理由,你不会提及这件事,”他眼风往旁侧一扫,确认没有闲人偷听,“你想说什么?”
她一咬牙:“不能让帕里斯去亚该亚。”
普利安眉头揪起:“你凭什么如此断言?”
卡珊卓嘴唇抿紧。她不知道贸然宣告以未来之人的身份得知的事会造成什么后果,依照盖亚的说法,原始命运神依旧存在于这个世界。揭开不应知晓的秘辛说不定会引来祂的注视。奥林波斯神的力量都那般可怖,盖亚能随意创造生命变幻她的躯体,不难想见与盖亚同一层次的原始神会是怎样的存在。而即便有阿波罗和狄俄尼索斯关照,她也不过是个凡人。
在有足够把握前,她不能轻举妄动。
“我还不能说。”卡珊卓低下头去,企望这点神秘感能增强说服力。
“我不能仅仅依据你的一句话更改决定。我需要更详细的说明。”
她眼神闪动着不语,普利安见状半晌一声叹息,轻轻按在女儿的肩头:“出使这样的大事前惯例会求神谕。这不是应当令你忧虑至此的事。去找你的同伴们玩吧。”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普利安闻言表情有些复杂,只摆摆手。
卡珊卓愁绪满怀地离开父亲的居所。心里烦闷,她干脆让跟随的同伴先回去,一个人裹着披肩在初冬的花园里踱步。
她应当询问阿波罗金苹果的事,但当时被他的进攻搅乱心神,再加上不想激化冲突,就没能顾及。可除了预言之神,她也想不到还能向谁寻求建议。
大不了主动召唤阿波罗,付出一些他们都能接受的价码。
如果确定此行关乎特洛伊存亡,她还可以私下说服帕里斯,让他主动放弃。之后她还有必要与狄俄尼索斯再见一面。她不可能请求他在三女神的压力下保护一整座城池,但她想听听他的意见。
想到这里卡珊卓心神稍定,转身往回走去。
好巧不巧,她在花园边界的回廊上迎面碰见了佩安。他看上去确实已经完全康复,几乎没有病容,向她致意时眼睛里有欣喜的光芒:“我想出来走一走,也许恰好会见到你。看来今天是我的幸运日。”
卡珊卓半开玩笑地说道:“现在你见到我了,那么你也该回去了。医生不会乐意见到你病愈就在外面吹风。”
“我没有那么柔弱,而且我做了准备。”他向身上的皮毛披风示意,像是有意让她想起他借给她披风的事。
她没搭腔。
“我听说了,”他注视着她说,“你与王后去神庙为我的健康祈祷。”
卡珊卓淡然道:“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她客套的态度明显,佩安观察她片刻后转开话题:“希望上次提到的指导里拉琴的事还有效。”
卡珊卓又是片刻的沉默。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审视了他一遍。佩安拥有与阿波罗完全不同的外表,展现的也始终是更为温和亲切的待人接物方式,但微妙的熟悉感还是挥之不去。
佩安就任由她打量,不躲不闪,只有脸上的微笑逐渐收敛。
“之前,阿波罗神降临在我眼前。”卡珊卓骤然打破寂静。她的声量不高,但话语足够清晰。
对方没想到她会扔出这种开场台词,望着她的表情有一瞬空白。
她弯唇,眼神追着着回廊柱子上的斑纹描摹,维持着淡然的、事不关己似的口吻继续:“祂想要我。”
语毕,卡珊卓才终于将视线转回佩安身上。她仿佛并不觉得自己的宣言有多惊人,毫不掩饰地探究着他的反应,那态度甚至有些残酷,仿佛在说: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