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她刚才果断采取行动,戳穿阿波罗的伪装,名为佩安的谎言才就此终结。如果她真的期盼他的理解,也许现在是时候了,她应当更坦诚、以前所未有的坦诚与他相对。
只是迈出第一步总是分外艰难。
她一时无法选定合适的措辞,神祇宽容与怒火的边界难以捉摸,她想要商谈,而非触怒阿波罗。
“这和你此前要求我许诺,会尽可能接受你不选择我的可能,是一件事?”阿波罗蓦地打破寂静。
卡珊卓差点没反应过来,单音的答句径自从唇间逃逸:“是。”
此前阻止她坦率倾吐心绪的恐惧消失了。
深呼吸,从一数到三,她双臂环抱胸前,看着阿波罗,缓慢而清晰地说道:“你是不死不灭的神祇,而我……即便我短暂使用过类似宁芙的躯体,但我对世界的认知方式、思维习惯、做判断的标准……也许这些总和可以叫灵魂,我的灵魂始终是凡人。”
阿波罗眯了眯眼睛,等待她说下去。
“不论是力量、智慧还是地位,你都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范畴。在你面前,我就是弱小的。”
他们之中的强者显然不太喜欢对话的行进方向,拧起眉毛。
“有的人会喜欢被强者掌控的感觉,不需要dú • lì做决定并为之担负责任,只需要享受绵长的爱意与保护,那样会带来安心感,但——”卡珊卓抽气,“我不行。我受不了。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你全盘掌控我、替我做决定。”
她接连几个坚决的否定短句,阿波罗像被迎面击中,身体一震,显得有些无措。
“因为只要你一个念头,或是一丁点的转变,给予我保护和快乐的力量就可以用来伤害我、毁灭我。”
“我不会——”阿波罗没能说完。
“我必须感到我自身所处的局面是可控的……在我的掌握之中。我从小就是这样……”卡珊卓抬高的声音开始发颤,莫名其妙的滚烫泪意涌上眼眶,她险些说不下去。
大多数时候她能够自如感知并约束自身的情绪,但一旦开始剖析自身,像这样将内心最隐秘的恐惧与不安展露给人看,她就感到分外脆弱无助,会不由自主带上泪意。
这也是为什么上辈子在现代时,她去过几次心理咨询就放弃了。
也许是她找的咨询师不合拍,她始终无法克服心理的最后关隘,坦诚地叙述这过剩的控制欲根源在往昔的哪段时光。
阿波罗见状不禁上前半步,伸臂似乎想要将她拉到胸口安抚。但与卡珊卓视线相碰时,他不由自主停住了:
她灰色的眼睛比往常更明亮,晶莹的水汽让他产生错觉,仿佛有淡色的火焰在摇曳。
这景象与神明不曾也不会褪色的记忆重合。不同颜色的眼眸,同样仿佛在灼灼燃烧的光亮,宛若冲他心口而来的破空一箭。
“卡珊卓……”他喃喃。
她已经抑制住泪意,以有些沙哑的声音开口:“你拥有预言权柄,即便不窥视未来,凭你那独属于神明的智慧,我相信你确实能替我做出长远来看更好的决定。但我无法接受你不询问我的意愿,就单方面地替我决定未来。比如,那时你带我去德洛斯岛并且在那里滞留。”
“我——”阿波罗下意识要为自己辩护。
“我们已经为此争论过一次。我不否认,你那时确实想要从赫拉手中保护我,我不质疑你的好意。但在你的决定面前,我没有说不的能力,你也不打算给我说不的机会,甚至不想向我解释为什么要那么做,不是吗?”
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汇聚到卡珊卓怀中抱着的里拉琴上。
与之相勾连的《达芙妮》这首曲子第一次奏响的回忆同时占据他们的思绪。
卡珊卓抬高下巴,这个动作让她产生能够与阿波罗比肩的错觉:“即便我选择的道路危险,纵然在你眼中我的坚持是愚蠢无知的,我也应当有权利选择我想要的。”
阿波罗变得面无表情:“即便那意味着我要坐视你灭亡?”
“如果我想要灭亡,那么我应当有权利选择灭亡。”
仅仅是这句话唤起的想象就令阿波罗无法忍受。他像是被头痛侵袭,缺乏瑕疵的面容倏地扭曲了一下,极力克制情绪的语句则更像是某种野兽警告的低嘶:“你现在所说的话非常残酷,我无法理解你为何非要用这种说法。”
“那么换一件事说,”卡珊卓忽然找回了自己思考和发言的节奏,“再比如这一次,你根本没有打算给我选择的余地。不论我嫁人还是进入神庙,两条路最后通往同一个终点——你。我原本不打算问的,如果我还有别的求婚者,你打算怎么做?”
阿波罗陷入沉默。
卡珊卓见状,忽然笑了一下:“阿波罗,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我喜欢你,甚至可以说是爱你的,”
勒托之子湛蓝色的眼睛惊愕地瞪大,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稚童般的纯真。
她已经接着说下去,每句话都让阿波罗的神色更为僵硬:“但是这不代表着我一定要选择你。如果你无法让我拥有控制感,让我安心,感情对我来说是次要的、可以割舍的。”
顿了顿,她以更低的声调问:“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被暗金色包裹的幽邃瞳孔让她有些毛骨悚然:“所以那时,你选择了割舍我,继续履行与厄洛斯的约定。是那样吗?”
“是的。我身上的秘密、你对达芙妮的迷恋,还有你我之间的力量与地位差距,让我忧虑的东西太多了。”卡珊卓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挺直背脊,双拳紧握,仿佛在为迎击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做准备。
而阿波罗依旧以刀锋一般的眼神注视着她。
也许是第一次,卡珊卓在他的表情里察觉了些微敌意——并非在她作为宁芙与他相遇时的那种冷漠或是戒备,而是她狂妄的宣言撼动了他身为神祇的自尊。
她知道他爱她,却并不如寻常凡人那般对神恩欣喜又诚惶诚恐。这种坦然接受的姿态也并非恃宠而骄,她冷静得像个战士,他对她不由自主的容让成为了她的武器。而她正毫不掩饰地利用着这份爱意与他拉锯,要让他停下来听她的要求,才会让他更进一步。
阿波罗随之终于意识到,在卡珊卓面前他若是想要如愿,他和她必须经历一场“厮杀”。不征服她内心那生机勃勃又带刺的野兽,让它安静下来不再带来疑虑,他不可能真正得到她。
又或者……得到卡珊卓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阿波罗的意识之海中竟然不由自主浮现出这个念头。
与此同时,卡珊卓终于将话语倾泻完毕,浑身笼罩在脱力的快慰之中。她向后退,依靠到另一口大箱子上,轻轻地说:“就是这样。”
她双手撑在箱盖上,不再躲闪,沉静地看着阿波罗,邀请并等待着他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