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罗飞快理解了文字的运作方式,眸光闪动,视线从字迹挪向她的脸庞。
卡珊卓眼睫快速翻动,但没有试图回避对视。
他于是看着她,无声地将那一串赋予了声音的字母在舌尖唇间滚过。而后,他轻声念出来:
“卡珊卓。”
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就仿佛这是他初次以这个名字呼唤她,又像是她掩盖多年的罪行终于败露。
他们的目光相触并纠缠,一场肢体不曾相碰的搏击进入胶着。
“还有一半。”他说。
见卡珊卓还迟疑着,阿波罗索性从她手里抽出树枝,熟稔地在她的字迹上方下笔,勾勒出又一串字母。
他完全复制了她那时在德洛斯岛的笔触,从字母之间不均衡的间距,到因为在起伏沙地上写字用力不均而造成的笔画粗细差别,每个细节都与她那个时刻留下的涂鸦完全一致。即便现在让她自己写一遍,也未必能这样完美地重现彼时随手涂抹出的字母。
卡珊卓愈发有种直面罪证的古怪感受。
“第一个字母是”他看着她的眼睛,语调很轻柔。可猎手面对受惊的小动物时也总会先耐心安抚哄诱。
果然,下一刻,他就温和而不容拒绝地追击:“后面是什么?”
卡珊卓灰眼睛闪了闪。阿波罗的注视没有退让分毫。
她短促地抽息,终于开口:
“阿波罗。”
卡珊卓的视线飞快地低垂,掠过以她的笔迹写下的熟悉又陌生的字母。在他们无暇顾及的时候,燃烧的日轮在早潮的吟唱中悄然点亮海面,也将海岸笼罩在寂静的金光中。晨曦照耀下,砂砾间以细枝开辟出的涂鸦每一笔都阴影深重,竟有些像焚烧过后留下的焦痕。
“我那时写的是阿波罗。”她重复,说着笑了一下,嗓音有些低哑。
“而且你还写了自己的名字。”
她真正的名字。
在阿波罗全无所觉的时候,她就是以这种方式隐秘地坦白了她难以启齿的、甚至自己都无法正视的一切。即便是现在,卡珊卓也知道她在感情上的付出也远远比阿波罗要吝啬谨慎。她可能要再花很久,才能和他一样不假思索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而这解答是眼下她能给他的最诚挚的回应。
阿波罗定定望着她,半晌,抬手轻轻将一缕飞舞的散发别到她耳后。
“我爱你。”他唐突又自然地说道。
卡珊卓的唇线轻颤出一个弧度。仿佛过往重现,又像是有缺憾的剧目桥段重新排演,她环住他的脖子,在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迎着晨光的倒影,口中念出相同却又迥异的答句:
“我知道。”
沙滩上的人影相触重叠到一处。
良久,骤然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叫。到了时间点猛烈上涨的潮汐漫过浅滩,也盖过了卡珊卓的脚背。冰凉的海水让她脚趾蜷缩,差点跳起来。阿波罗对寒冷刺激的反应十分平淡,但他多少知道卡珊卓会觉得不舒服甚至生病,于是干脆一把将她举起来。
她的惊呼就是对于他突然动作的反应。
阿波罗抱着卡珊卓走到不远处的礁石边,轻轻地将她放下,而后伸手抚摸她的头发。
温暖纯净的光辉自他的指尖倾斜而出,流过她的头顶,瞬息间带走海水在她身上留下的潮意与寒气。只是冲到鞋子里的沙子是没法这么去除的,卡珊卓便俯身,作势要解开鞋子系带,一边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我很喜欢海边,但讨厌沙子——”
语声戛然而止。
阿波罗在她面前矮身,一手捉住她的踝骨,另一边手指则灵巧地解开交错缠绕在她脚踝上的系带。
卡珊卓失语,飞快地反复眨眼,确认并非错觉。
她早就深深知晓这个世界强弱尊卑的等级森严,神祇在最高处俯视众生,理所当然地被侍奉、被仰望,掌控并决定一切。阿波罗当然也不例外,他是这秩序的产物与守护者,也是权力金字塔顶端的强大存在。
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哪怕是在最亲密的时候,他也习惯于扮演主导者的角色。在德洛斯的那段日子里,他常常给她穿衣服穿鞋编发,但并不是这样的。就连使用佩安这个假身份时,他做到的也至多是礼貌客气,不曾对凡人表露出丝毫的卑微。
所以卡珊卓像这样俯视他是第一次。
勒托之子仿佛没有察觉眼下这上下倒错的情形有多诡异。他神色淡然地半跪在她身前,替她解开鞋带,而后轻轻擦拭掉沾在她脚掌脚背上的细沙,认真得像在处理关乎世界存亡的大事。
明明只是一个小动作,也许阿波罗只是无心的。但卡珊卓居然有些晕眩。
阿波罗在这时抬眸看她,见到她茫然又错愕的模样,不禁扬起眉毛。他却没说什么,自顾自继续将她另一只鞋也脱掉,而后将两只鞋都放到她手边的礁石表面。
闭了闭眼,卡珊卓低而清晰地唤道:“阿波罗。”
他维持着这个高度差仰望她,等待她说下去。
奇异的紧张感如电流,游走过她身体的每个角落。有那么片刻,她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而后,她听见自己问:
“我可以相信你吗?”
没头没脑的问题。但阿波罗听懂了。
——我可以相信你不会伤害我,我可以把至今为止有所保留的那部分都给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