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瞄了他一眼,心里纳闷,把戒指塞到他手里。
但戒指盒再一次掉落在地,翻滚着,落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去。
李菜看向李耀祖。他脸色惨白,从刚才开始,她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到。耳鸣太吵了,手也一直在颤抖。
她立刻推着他的肩膀后退,按着他坐下。李菜坐到他身边,伸手探他的额头。没有发烧。然后她又问他:“手痛吗?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握住他的手。女人的手包裹不住男人的手,可是却能温暖他。他常常忽略她的心意,只以自己的方式对她好。她总是忘记他也是人。李菜不让他发抖,可却能感觉到,手掌底,他皮肤下的血肉在突突地跳动。
“你受伤了是不是?”李菜的声音里带了点悬在空中的动摇,不安地问,“什么时候?”
“……”
“你怎么这样……”她在屋子里转圈。
李菜说:“你在这里等等。”
她进去,装了一盆热水,拿毛巾浸进去。她拿起手机,找认识的医生的电话,发微信给COR的主教练,删删打打,编辑了一段很长的消息,一方面是询问情况,另一方面也有点找麻烦的意思。没给他安排手术吗?队里的康复师是不是区别待遇了?她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想发出去,又先复制放到备忘录,等会再改改。李菜装了一杯温水,放了两勺盐,搅拌一下,端起来,嘴唇贴住杯沿试一试。
李菜走出去,把这些都放到桌上。她拿热毛巾给他敷手腕,说:“你先睡觉,我们明天早点去医院……你今天就睡这里吧。耳机戴太久了,耳鸣是不是?”
她烦得叹气,又想到《狂欢午夜》是需要听声定位的游戏,不戴也不行。李菜回到房间,抱着被褥出来。她铺床那么熟练,李耀祖看到了,她熟门熟路拿来的一大堆东西里甚至有尿垫——那是她以前故意放在一起的。病人来的时候更容易拿到。身下的床也是平时那人睡的那一张。他站起身。
李菜说:“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你不舒服你跟我说啊。”
李耀祖说:“我跟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生病了都不告诉我?”
他说了脏话:“我要跟你说什么?你想我跟你说什么?我变成废人了,我连手机都拿不住?以后老了你在厕所摔一跤,我连抱都抱不起你?我以后保不准就是残废,要你做牛做马伺候我,受一辈子的罪?”
她叹息似的摇头:“我想帮你……”
“你别帮我。”他说,“我本来就什么都不是,没有文凭,没有教养,还没拿过S冠。想最后打一年,手他妈玩个抓瞎游戏死一百回都通不了关。我已经完了。你要我跟你说什么?说我是个废物?我现在说了,你满意——”
李耀祖眼里一片漆黑,尤其盯着珍惜的东西,不自觉出神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只有嘴角和眉尾的肌肉交替跳动,转瞬又归于平静。那种冷漠的伪装刺痛她。李菜感受到,有什么在消失。那个她相信的人,只要他想就什么都办得到的人,他的生命力在消失,勇气也在一点点离去。
她想抓住,想要阻止这世界上最常见的悲剧发生。她想向赌马场里在跑道上摔倒的赛马大喊。
“那你爱我吗?”李菜问。
她打断得没头没尾,在他碎成一地,随风流散以前。她忽然地问了,对着他的骄傲和挫败。时至今日,他唯二还能感受到的只有痛觉和爱情。
李耀祖突然沉默了。
他没有动,整个人像是僵住了,耳朵在变红,只有眼睛细微而窘迫地转动。
旁边就是窗户,窗外是夜晚的天空,玻璃冰冰凉凉的。他很慢地转过头,把脸贴着窗户。耳廓的红已经蔓延开来。
李菜伸出手,温柔地碰他的脸。
李耀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句话都不再说。
他们的生活太过动荡,颠簸到浑浊。年轻时逃跑,成熟了又归来。少年时期的吊桥岌岌可危,太快就断裂,捆绑两个人,最牢固的绳索的永远是不幸与责任。他害怕承担不起,她却充满信心。女人比男人更强大。
这天晚上,李菜躺在床上,睡意很快就上泛。依稀中,李耀祖坐到了床边。她不确定是不是梦,只听到他问:“跟我在一起,真的没有一天过得好?”
她没听清,他又问了一次。
她含糊地笑了,回答:“当然是气话。”
一夜无梦。
李菜很早起床,外面已经空无一人。李耀祖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会回来吗?她还会等他吗?
她站在黑暗的楼道里,靠着墙。入冬了,闷闷的楼道也很温暖。
房子和房子中间有条坡,李耀祖穿过去,走到外面的路上。李光明就是这时候打来了电话。他在家,开车来接他。
李光明开了一会儿车,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问他李菜怎么样,换了话题:“现在还在原来的俱乐部上班?打算换地方吗?”
“被拉扯了。”
“有人鸽你?还是不止一家要你?哇!这么抢手,早知道早点转型了。”
“……”
“妹妹,我一直很羡慕你。”
状元哥哥羡慕辍学弟弟。李耀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吃错药了的人。
李光明傻笑:“真的。你这个性格……有利有弊吧。但是,大家都会多关注你。为什么别人不问你怎么不叫‘李伊利’,而是问我怎么不叫‘李光宗’呢?因为你很激烈,很鲜活,在这个小镇,甚至到了大城市,你都特别醒目。”
“……”
“怎么样?”李光明转头看过来,“感动了吗?”
“你怎么不去写小说?”
“我是说真的!”
托他这一通胡说八道,李耀祖也放松了一些:“你现在过得挺好,别羡慕我了。”
“不,”李光明说,“你被爱得比较多。我还是羡慕你。”
“……你还是去写小说吧。”
“我们这样的平民,活一辈子也改不了世界,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所以我们需要爱。”李光明说,“我们需要家,只有一个人的可以,一些人的也可以。你去医院了?”
“嗯。”
“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
两年前在基地,康复师说他没事,但却没有告诉他,偷偷把心理医生叫了过来。那位心理医生居然对他说:“有没有可能,只要你想开了,这种生理上的疼痛就会消失?”
这痛苦也许永远好不了了,也许明天会好。
“这不是扯?想开了?他是想要我跳楼?”李耀祖说,“还不如死了算了。”
“呸!别说晦气话。你告诉李菜了吗?”
李耀祖想了一会儿,憋屈地说:“告诉别人就算了。她最好别知道。”
“有一种爱是我想看到你流血流汗流眼泪。”李光明说,“人越大男子主义,就会越幼稚。人最后都是要幸福的。”
李耀祖打开车门,独自走下车,来到了有交通灯的路口。夏天夜晚,他曾在这里接过一个电话,改变了他的一生。总是偷偷在二楼看他跑步的女生打来电话,对他说:“李耀祖,我跟你去。”一起去,跑着去。拼命跑。
有风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