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嘛。但是你的处理结果是罚你进行社区服务,而不是剥夺你的监护权。他会明白的。”
彼得晚上又一次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还是被尤利西斯叫起来聊天。
男孩儿脸上的淤青又消了不少,看上去不再那么触目惊心:
“今天想问什么呢?”
彼得顿了顿,轻声问他:
“你想妈妈吗?”
尤利西斯:“……”
男孩儿好像很惊讶,异色的眼睛瞪得滚圆。他盯着彼得,甚至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他好一阵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第一次有人问我妈妈。”
尤利西斯突然笑起来,他笑得眉眼都弯着,那双漂亮的异色眼眸里好像散落了温柔的星光。
“我当然想,我想妈妈,我也想——”他顿了顿,“我想他们,很想。”
他看向彼得的眼睛里燃起了更真实的笑意。彼得听见尤利西斯轻声问他:
“那你呢?”
“……我当然也是。”
夜深了,在小小的房间里,两个孩子谈论起他们再也回不去的家,话语染上了泣音:
“我想爸爸妈妈……我想回家。”
八岁的男孩儿在父母静心的呵护下长大,从未经历过风霜。他遇到的第一份挫折就是失去他们。他遇到的每个人都在给他拥抱,跟他说不要伤心不要哭,一切都会好起来。
会好起来吗?
不会的。
孩子知道他们失去了什么,那些安慰是那样无力,无力到就算落在雪地,也轻飘飘的,连粒雪花都不会溅起。
但在此刻,在同样失去了的人面前,彼得再也藏不住他的难过。
他在哭,摘掉眼镜,安静地任由眼泪把视线彻底糊住,再狠狠地擦掉。
他哭得越来越厉害,眼泪越淌越多,睡衣的袖子都湿透了,把自己的脸蛋儿擦得一片狼藉。他抽搭着,还要抬手,但是干净的袖子帮他擦干了泪水。
彼得看不清楚,但他瞬间明白过来。
小孩子忍不住还在呜呜哭,但已经撑着软绵绵的手脚爬起来,把另外一个小孩子往床上拉:
“尤利西斯你的腿不可以呜呜——你上来呜呜呜——”
尤利西斯说哦,又拖着石膏上了彼得的床。
床够大,装得下两个八岁的小朋友。他们俩滚成一团,一时之间都分不清细细的呜咽声到底是从谁那传来的。而彼得,他原本已经快要平息的难过,在有人安抚后,蓦地沸腾起来。
他抱住男孩儿单薄的身体,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他感受到尤利西斯回抱他,像是对他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讲:
“我也想……回家。”
彼得:“嗯——”
他在床上扭了扭:“你的石膏挤到我了。”
尤利西斯:“……”
不论怎么说,从那天开始,彼得有了新的朋友。
他一向不是个很会交朋友的人,在因为父母的意外暂时休息之前,他在学校甚至只有哈利·奥斯本一个算得上朋友。
彼得父母在奥斯本企业工作,和老板诺曼·奥斯本是朋友,而哈利·奥斯本是诺曼的独子,被当做“子女社交”地,跟彼得赶鸭子上架一样认识了。
说实话,彼得觉得哈利是他朋友,但哈利可能没有那么喜欢自己。
和会玩儿会闹的哈利比起来,彼得显得有些无趣,他不喜欢大热天地跑来跑去,也不喜欢去做些调皮的恶作剧,或者捉弄女孩子。哈利明明对那些更感兴趣,也更喜欢和玩到一起的男孩子们混在一起。
可哈利还是每次小组活动都会跟彼得一起,和他一起参加课外活动,也会在彼得的作业本被哄抢玩闹的时候,挽着袖子给抢回来。
再后来,就是现在。因为父母是在工作过程中出现了意外,奥斯本是调查对象,因而彼得根本没有再见过任何一个奥斯本,直到他被送到儿童权益保护中心他都没有再和哈利见过面。
彼得有跟他的新朋友提起哈利。
窗外是孩子们自由活动发出的各种声音,房间里却是两个男孩儿安静翻阅书本的声音。
中心的资源不够丰富,彼得手里的绘本他早就看过了,而且是和哈利一起看的:
“……所以,就是这样了。”
尤利西斯若有所思,点头:
“你想你朋友了。”
彼得啊了一声:“我不是——好吧,我是有点想他。”
他说:“我不知道还要在这住多久……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彼得有些沮丧:
“我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我不想在这。”
尤利西斯合上了书。
“我也不想,”他说,“但是,我可能要走了。”
彼得:“诶?”
他完全没想到尤利西斯快走的事儿。
尤利西斯叹了口气,笑得很勉强:
“他们会让布兰德·莱茵带我走的。”
“可、可是——”
尤利西斯任由彼得“可是”半天:“可是……你不想啊。”
棕发男孩儿的脸颊都憋得通红,恨不得手脚一起比划:“我知道——你说你想回家,不是想回莱茵先生那里。你有更想去的地方——”
“是啊。”尤利西斯说得很坦然,“你看,你知道,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他们不知道。”
他抬头去看彼得,认真极了:
“那天,你为什么问我——你不觉得‘莱茵先生’很好吗?”
“他温柔,体贴,负责任,关系我,还会给我买礼物,给我准备好吃的,送我去上学……等等等等,”他掰着手指细数,“你不觉得他很好吗?”
彼得认真地回答了他:
“他看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一样的。”
男孩儿敏锐地发现了他人忽略的盲区:
“他看你,看我们的眼睛,不是……不该是那样的。我爸爸不是那样的。说他在关心,实际上,他根本不关心。”
黑发男孩儿这时候的头发很短,还没长到耳际,他摸了摸脑袋,轻笑:“也是。他们不一定不知道……他们只是不在乎。”
“他们相信衣冠楚楚的成年人,当然不会相信不听话的小孩子。”
尤利西斯说:
“我是被他从楼梯上丢下去的,从二楼那,因为我想跑。”
“他一直把我关在柜子里,我不愿意。
“他有时候也会把我放出来,比如需要做饭的时候,洗碗的时候,洗衣服的时候。那天他喝醉了,我找到机会偷了他的钥匙,差一点就出了院子……”尤利西斯吐字很轻,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还伸出手比划了指节大小的距离,“就差一点点。”
“他说应该打断我的腿,然后就把我丢下去了。所以不是打断的,是摔断的。”
“他觉得我腿断了就不会跑了,所以后来几天没有检查反锁……所以我跑了。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我还断了腿……他很快就会回来,我怕他找到我。所以,我看到指示牌后,来了这里。”
彼得记忆中的尤利西斯很喜欢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会弯着眼睛,高兴的时候会笑,尴尬的时候会笑,就连难过的时候也会笑。
只是难过时候的笑意只停驻在眼角,落不进他的眼睛。
“布兰迪·莱茵实在是,太好了。他是税务官,做事认真负责,所有人都知道他和梅丽莎·莱茵是恩爱的夫妻,他对梅丽莎的孩子也很好,是称职的继父。梅丽莎不在了,他也在认真照顾孩子。
“所以,只会,也只能是尤利西斯·莱茵不好,小孩子嘛,因为生气所以乱说话,明明是不小心,偏要说是布兰迪把他推下了楼梯,明明是自己贪玩儿,非说身上的伤都是布兰迪弄的。
“果然还是大人懂事,布兰迪承认自己弄伤了尤利西斯……判他做些社会服务就可以了,他还是要撑起这个家的。”
彼得被尤利西斯这长串“置身事外”的话给惊呆了。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最后只能也把书合上,贴在尤利西斯身边坐好。
他把自己的手盖在尤利西斯冰凉的手上,轻轻捏了捏。
这一回,是尤利西斯把彼得抱住了。
男孩儿没有哭,只是声音很哑:
“……对不起。”
他说:
“是我做错了吗?我只是不想一个人……我只是说过,我想要个家。”
彼得有些手忙脚乱,他实在不会安慰人,绞尽脑汁也只能说“长大了可以找人结婚就有了新家”,把尤利西斯逗得扑哧一笑,刚刚那种奇怪的氛围顿时消失不见。
在彼得以为一切真的会好的时候,他等来了接他的人。
本·帕克和梅·帕克。
从前八年只在生日或者节日时见过几次的,属于彼得的亲人。
本是个憨厚的中年人,他看到彼得的第一时间就把男孩儿狠狠地拥进怀里。
他声音都在颤抖,跟彼得说“对不起”。
彼得不知道本在对不起什么,但他知道,这个男人眼中的关切与痛惜是真挚的。
他们问他,是不是愿意跟他们回家。
彼得不知道。
八岁的他对未来还有畏惧,他想问问他这儿唯一的朋友,但他回到房间的时候,床上已经没了人。
工作人员微笑着告诉他:
“尤利西斯?你叔叔来接你的时候,他爸爸来接他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