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
大离王朝。
宣德三十七年冬天,一场又一场大雪从苍旻深处飘落,层层叠叠地覆盖在刑场。
披头散发的年轻人带着沉重的手镣脚铐,面向刽子手而立。
刑场人满为患,却一片死寂。
偶尔有一只落单的乌鸦从空中低低掠过,扔下几声孤独而凄婉的鸣叫。
是啊,连鸟禽都感到悲恸。
刑场那个男人名唤顾离,二十万流民起义的首领,自云州席卷两淮,杀世家屠地主,声势浩荡。
毫无疑问,他失败了。
不是败在疆场,而是败在人心。
跟随他的四个起义骨干,暗地里接受朝廷招安,在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出卖顾离以及葬送十五万流民的性命。
“爹,他是英雄吗?”
冻得脸蛋通红的稚童对着手心哈气。
“当然。”魁梧汉子蠕动嘴唇,沉默半晌,坚定道:
“理想者走向灭亡,但光芒永远不会湮没。”
“耕者有其田能实现吗?或许很难很难,但他努力去做了,以这种方式失败,无疑非常绝望。”
“他会青史留名,他会活在人们心中;那四个软骨头腆颜居于朝堂,只会遭到煌煌青史口诛笔伐,后人以他们为耻。”
稚童似懂非懂,“哦”了一声。
“得罪!”
刽子手操着屠刀,灵巧一挥,在手臂处卸下血淋淋的一块肉。
“第一刀!”
刑场格外安静,叛首如深渊般的从容镇定,反而让刽子手感到心神不安。
大雪仿佛永远下不完。
人群有些悲壮地仰望苍天。
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直到把这个肮脏腐朽的朝廷覆盖。
“第二刀!!”
又一块血肉被卸下。
街边酒楼,四人华袍貂衣,火炉旁温绿蚁酒。
“别有负罪感,这条路注定会失败,咱们只是做出正确的选择。”
已经是正五品奋武将军的陈元常,居高临下俯瞰着刑场。
其弟弟陈元范摸了摸鼻翼,补充道:
“是啊,蚍蜉撼树自取灭亡,三十万大军皆是乌合之众,怎能匹敌朝廷精锐?”
“不献祭老大……”
话音戛然而止,他沉默很久。
“屠龙者终成恶龙,倘若天降福缘侥幸推翻朝廷,你觉得他会不会下一个独裁者?历史是轮回,人性本恶。”
文士打扮的李儒面无表情。
他已是二皇子智囊团一员,在庙堂也有监察御史这个清贵的职位。
“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的现象屡见不鲜,他要是成功了,咱们这些功臣迟早会满门尽诛、死状凄惨!”
容貌姣好的女子背着一柄重剑,腰间悬锦衣卫千户的黄金令牌。
从前起义军的仙子五当家,现在成了高高在上的司徒千户,京都豪商子弟竞相追求,可谓锦衣卫一朵金花。
四人各有各的解释,与其说解释,不如说是灵魂深处的狡辩。
刑场刽子手五指僵硬,才第六刀,他就感觉自己支撑不下去。
太冷静了。
连shen • yin都听不到。
还要再割三千五百九十四刀,他的心灵将承受三千多次的震撼和煎熬。
信仰之伟大,竟连痛苦都感觉不到吗?
如果不割足刀数,不仅仅亵渎了大离的律令,更对不起眼前的这位永载史册的年轻人。
“锵!”
屠刀再挥下的霎那,法场外刀剑斧钺交织声骤起,内劲光芒碰撞,积雪纷飞弥漫天际。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战,数十个面具黑袍人高悬半空,与朝廷驻守的锦衣卫缠斗。
刑场乱成一团,百姓作鸟兽散,积雪染成猩红。
“杀他!”
尖锐阴凉的太监嗓音传来,大内高手自皇城殿檐踏出,远远朝呆滞的刽子手咆哮。
刽子手回过神,屠刀高高落下,恰好偏离了叛首脖颈,落在脊背。
砍歪了。
以他的职业素养,本可以精确到一刀削首,混乱恐怖的场面让他过分紧张。
“对,就是害怕才会出差错。”
紧接着耳鸣目眩,被面具人一掌拍晕在地。
法场被劫,犹如平地起惊雷,整个帝京噤若寒蝉。
宣德帝雷霆震怒,御林军如蛛网密集般渗透帝京每个角落,九城封闭,誓要找出叛军贼首。
危害江山社稷的恶徒,岂能逍遥法外!
……
殿内温暖如春,檀香袅袅。
“醒了?”
冷淡清澈的嗓音,像冰水穿石。
顾离缓缓睁开眼,血肉模糊的双臂竟已经复原,连疤痕都不留。
打量着四周灰暗色调的装饰,眸光锁定殿内那道高贵典雅的银裙身影。
“我睡了多久?”
“你应该先感谢本宫的再造之恩。”她往香炉放进去几片花瓣,转过身来。
这是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蛋,眉眼精致宛然,肌肤如羊脂美玉般细腻,瞳孔深邃。
顾离凝视她好一会儿,心中警兆骤起,突然又觉得自己这种反应很可笑。
在阎王殿排队,能多活一天应该坦然。
他嗓音低沉:
“临川公主。”
大离贵妃之女商仪,救他之人竟是皇帝女儿。
“凭你也想颠覆五百年王朝?被手下出卖,你真可悲。”
淡淡的语调却似有包含一切,清冷中透出一股华贵之气。
“失败者理应接受羞辱。”顾离喜怒难辨,与其惶恐不安,索性直接挑明了说:
“殿下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