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星把书递给李奶奶。这本书曾经有破角,她用做旧纸张翻新,现如今书还是那一本,却也完整干净。几个孩子跑进来,在靠窗的桌边摊开笔记本。张晨星把他们父母留下的便条各自转交,这才又走出去。
梁暮一直等在外面,他不看手机、也没有东张西望,只是透过窗看里面发生的一切。张晨星面无表情招待别人,好像跟任何人不熟,又好像有一点不甚明显的默契。
“说吧。”与人不熟的张晨星又回到梁暮面前:“说什么?”
“说话不算话,气人。”梁暮原本准备放狠话,但话到嘴边偃旗息鼓,这句气人说完自己都觉得像在撒娇:“得了,我知道你在哪儿就行了。”他犹记得最后一面,他们是在上海。黄浦江边晚风习习,她的光头和他的光头并排闪亮。现在想想或许在张晨星心里,少年时代的友情不过是尔尔,不值得回忆或者重叙。
张晨星的眸子在落日余晖下散着一层冷光,与梁暮对视的时候不带感情。终于留下一句:“不送。”绕开他,走进屋里,将店门关上,把梁暮隔绝在店外,下了一道态度鲜明的逐客令。
梁暮这次真生了气,身子探进窗:“张晨星你怎么回事!我招你了?”
“你打扰我了。”张晨星对他说:“也打扰到别人看书了。”
梁暮被张晨星气得心梗。
他在书店外的巷子里走了一会儿。
城市变化很大,现如今规划清晰,一半是老城区、一半是新城区。新城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老城区破败古韵、人间烟火。梁暮少时因为合唱团比赛,来过这个城市几次。他们住老城区,但比赛和排练的地方在新老城区交界。合唱团的老师们组织他们坐大巴在城市里穿行。
从前梁暮觉得张晨星长大后会像她妈妈。
他对张晨星的母亲有依稀印象,比赛时候一些家长会来观看。张晨星的妈妈是一个典型的江南美人,总是穿一件合身的丝绸裙,用木簪挽发髻,戴珍珠耳饰。少年时代的张晨星彩排时穿宽松校服与他人无异,正式演出时的服装却是她母亲亲手做的。梁暮犹记得众人围着张晨星欣赏她身上那件裙摆处绣着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风景,不破坏整体,又有克制的美。一次梁暮妈妈抽空跟合唱团一起来看比赛,还对梁暮说:“南方的妈妈手真巧。”
那些年梁暮随合唱团去过很多地方比赛、表演,印象最深的却是这座南方小城。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后来他去读书,国内国外,真依了母亲的想法,爱上了艺术。毕业后开工作室,父母希望他留在身边,梁暮却选择了这里。
巷子里的石板路政府修过一次,不比从前坑洼,墙角却仍然有薄薄一层青苔。正值梅雨季,连天细雨下个不停,难得雨后初霁,空气却潮湿憋闷。
张晨星成年后不像她妈,像个炮筒。
梁暮从巷头走到巷尾,气消了,最终又站在张晨星的书店门口。遇到出来关门的张晨星,对他视而不见,从门上开了那把旧锁。
“张晨星,等等。”
“还有事?”
“我办卡。”
“100一个月。”
“我办3个月。”
“那你进来,我给你写档案。”
“你先给我介绍介绍会员套餐。”梁暮跟在张晨星身后,顺手按开了灯。张晨星节省,店里没人的时候只开书桌上那盏阅读灯。日子就是这样,收入不丰厚,这里省一毛、那里省一块,也能磕磕绊绊过下去。
“每个月100,可以随时来看书。有免费的茶叶和开水。”
“一天三块三,挺划算。”梁暮认真算账,又环顾店内,满满当当的书,没有一处额外装饰。真心爱书的人会没有任何杂念的喜欢这里,在这里,你只需要跟书交流就好了。这种感觉他多年前有过。
张晨星说了必要的话后就停止了交谈,拉开抽屉拿出一支钢笔和一个手册推给梁暮:“登记。”
梁暮很多年没用过钢笔,握笔姿势都显生硬,手一滑,指关节就被笔尖染了墨水。神情一顿,终于还是扯了张纸先擦手。梁暮有轻微洁癖,没法要求别人,只要求自己干净。擦了手又去写档案:姓名、电话、有效期,没了。没有身份证号,因为不重要;没有生日备注,因为店主肯定不会在生日这天给祝福。成年后的张晨星就是这个德行,虽然才交谈几句,但梁暮就是知道。
梁暮交了钱,等张晨星的收据,张晨星摇摇头:“没有,登记了就算。”
“那□□呢?”
“每个月统一开一次。”
“行。”
“关门,不送。”
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客套,将会员梁暮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