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擎云又向前迈出一步。
他看见了猪羊在屠夫刀下流泪、看见了涉猎剥皮的猎人、看见了桌上炖煮的肉块……人也可杀!
他又劈出一剑。
他看见狼群猎鹿、看见了老猫捕鼠、看见了大鱼吃小鱼、看见了蚊蝇趋腐肉……鸟兽鱼虫皆可杀!
他看见尸骸烂在地里、看见土中草木发芽、看见羊吃草、看见鸟吃果、看见菌菇生在树木的身上、看见人们焚林耕作……草木可杀、天地可杀!
万事万物,无不可杀!
朗擎云一步一步向前迈步,血浪越来越汹涌,滔天的血色渐渐渗透他脚下的寒冰,道种带来的冷意越来越弱,助他的清明也越来越弱,但他始终紧紧握着手中的剑。
他用着梦中的剑法,好像梦中那个从不放弃的年轻人也在他身旁陪伴。
可是,他还没有学全梦中的剑,他也没有见到那个年轻人最后有没有解决血锈刀。
血锈刀的意志在他的识海中昭示,告诉他:你要窥破这根本——
这天地当中,没有不杀伐的,众生与天地因杀而生,因杀而存!杀伐是自然、是根本、是一切续存的道理!
万物皆杀,万物可杀!
识海外,蜷缩在地上的朗擎云双目渐渐生出血丝,手臂颤抖着,仿佛自己跟自己角力,艰难的一寸寸向血锈刀伸去。
等他再一次握住剑柄的时候,就不再是他运使这柄剑,而是这柄剑运使他了。
道种在朗擎云胸中急急跳动着,可那掌握缰绳的人仍不肯放松。
朗擎云停在了一道裂隙之前,那是一道像被剑劈出般的裂隙,里面流淌着最柔软、最温暖的水流。
哗啦。
在几乎淹没了整个识海的血色当中,这些水流像清泉一样涌出,撑起一间在梨树林外的荒宅,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烛光,映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可那血色在荒宅外转一转,转眼就映出了另一幅画面。
难道你不曾猎取野兽用它们的血肉给家人补养身体?难道你的家人不曾杀过蚊虫?难道你们不曾伐木建屋?难道你们从没有杀过?难道你们永不会被杀?难道你们身上竟不存在杀的道理?
杀伐之道,在每一个众生身上。
天地在杀众生,众生也在杀天地。这,才是轮回!
识海外,朗擎云握住了血锈刀,却不是它的剑柄,而是剑身上厚重的血锈。
“我本来就会杀。”朗擎云难看地咧着嘴笑。
但他要不要杀,又为什么要听一柄剑安排?
他闭上眼,再一次陷入梦境。
梦境当中,阳光明媚微风柔软,道种的冷意和血锈刀的杀意皆褪去。朗擎云苦撑太久,此时在梦境当中忍不住闭上眼,在春风里站了一刻。
真好啊!
朗擎云只歇息了片刻,因为梦中的年轻人已经离开了这一处阳光明媚的草地,向山坡上的一处宅院走去。
朗擎云跟了上去。只有在年轻人附近的世界才是可见的,如果离得远了,就只有一片茫茫白雾。
拿着血锈刀这么久,朗擎云渐渐也对他的梦境和血锈刀有了更深的猜测。血锈刀是一柄无尽地渴望着杀戮的魔兵,这样一柄纯粹于杀戮的兵器怎么会记录前尘主人的经历?
他的梦境并非记录在血锈刀当中,而是记录在血锈当中。
他想要寻找控制血锈刀的办法,而这柄剑不是正被血锈封印着吗?也许他只要跟随梦中的年轻人,就可以寻找到封印血锈刀的办法。
年轻人的模样已经和上一次相见时全然不同。他换了新的衣服,但没有修面,任由生出的胡须掩去了大半脸颊,背后的剑匣用粗布裹着。
此时距离年轻人离开梁虎的铁匠铺时已经过了四年,那些想要得到血锈刀的人在人世间翻了个遍也没能寻到他的踪迹,都陆陆续续地放弃了。
对于许多人来说,无论是当年突然崛起的程詹,还是曾经声名远扬的飞霜剑,都已经成了过去的传说。
这是一座很素净的宅院,青瓦白墙不见雕饰。
年轻人还带着血锈刀,他已尝试过毁掉它、藏匿它,但都失败了。它好像一定要被某个人握在手中去杀戮。但朗擎云知道,年轻人并没有放弃,他的神情虽然疲惫,眼睛中却仍然有神采。
朗擎云有些好奇,他还有什么办法吗?这座宅院里住着的是什么人呢?他认为这个人有办法解决血锈刀吗?
年轻人没有走正门,他直接绕到后院去了,院中有一位穿着素袍的女子,神色温柔安宁。
年轻人轻敲院门。
素袍女子问道:“谁?!”
“季姑娘,是我。”年轻人说道。他现在满脸胡子的模样,就算是见过面的人也未必能够认得出,但他却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做任何可以取信于人的举动。
季姑娘没认出他长满胡子的脸,却觉得他的声音很是熟悉,因此她又仔细去看了看他露出来的眼睛。然后,她的脸色就变了。
她打开门,对年轻人低声道:“跟我来。”
季姑娘带着他一路避开人,来到一间没有人的偏房,问道:“你去哪里了?这么多年没有消息,我还以为你已经……”
年轻人笑了,他的笑很温暖。季姑娘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有很多,但不是每一个朋友在他遇到这样的麻烦时,都还能信任;也不是每一个朋友与他四年不见,在他带着一脸大胡子时,还能凭着一双眼睛就认出他来。
季姑娘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神色放松了一些,问道:“你怎么这副模样?我险些没认出你来。”
年轻人的笑容收了收,说道:“因为我是要来给你添麻烦的。”假如季姑娘已经认不出他,又或者假作认不出他,那他应该立刻转身离开。
季姑娘的神色也郑重下来,问道:“那柄剑还在你身上?”
她知道四年前年轻人因为一柄宝剑被人围杀,那是她最后一次得到与他相关的消息,这也是所有人最后得到的消息。
年轻人点了点头:“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他想把血锈刀交给季姑娘。
季姑娘有一身医术,性情温和善良,常年义诊,也救治动物,见虫蚁亦不肯伤。
假如这柄剑一定要被某个人掌握,那么,它被放在季姑娘这样的人手中,会不会就没有问题了?
季姑娘应下了。
她不是练武之人,也与这些人没有什么关系。这柄剑对她来说是无用之物。她把它压在包铁皮的老樟木大箱子底。
季姑娘不养宠物,没有什么猫猫狗狗会打开铜锁从杂物下面挖出这柄剑,也没有什么老鼠能被控制着啃穿铁皮,更不会有什么金雕把整个箱子抓走。没有外力施加,这柄剑最多用杀意再破坏几个剑匣。
它的能力终究有限。假如它自己就能shā • rén,又何必一定要找一个主人?
现在,年轻人给它找了一个没有杀念的主人。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这柄剑一直安安稳稳地待在季姑娘的箱底。它没有放出足以破坏箱子的杀意,没有控制动物来帮它脱困另找一个主人。它似乎已经黔驴技穷了。
季姑娘仍然像之前一样,每日晨起、打泉洗漱、读书、散步、救治病患、从不杀生。她生活得规律又安然,那柄压在箱底的剑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改变,她好像已经把那柄剑忘掉了。
哪怕是在梦中,看着这样安然的生活步调,朗擎云的心也不由得随之放松下来。
他渐渐生出希冀:是不是只要心中没有杀念,就可以控制住血锈刀了?
又过了几日,季姑娘住所里来了几个客人。
朗擎云心中一紧。难道血锈刀在这里的消息已经被人得知?难道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就要被打破?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多虑了。这些人并不清楚血锈刀的事,他们是季姑娘的旧识,为了别的事来找她的。
朗擎云替她松了口气,思绪飘飞。他在想他的这些梦。
曾经他认为这些梦是血锈刀上的痕迹,后来他觉得这些梦或许是藏在血锈当中的痕迹。
可是在这段梦中的时日里,朗擎云并没有看见年轻人。他把血锈刀交给季姑娘之后就走了。朗擎云的梦境并非连续到每时每刻,时常会跳到下一段时日。当他的梦境跳到年轻人离开之后,梦中的视野一直停留在这座宅院里。
难道这些梦的基点并不是年轻人,而是血锈刀?又或者是血锈刀的每一任主人?他的猜测错了吗?
就在朗擎云思虑之时,却见季姑娘与她的旧识起了矛盾。朗擎云没太注意是什么缘故,只看见季姑娘很不高兴,拂袖离开了客厅。
朗擎云下意识跟了上去。季姑娘径直走进那间放着箱子的房间,打开锁,从箱子底取出了那柄剑。她抽出剑,剑身倒映出她的眼睛,那双温柔安宁的眼睛里正在生出一根根红血丝。
她的愤怒变成了杀意。
朗擎云不寒而栗。
血锈刀并非黔驴技穷,它早已在这段时间里用杀意浸透了季姑娘的心底,只等一个引子,就要爆发出来。他寻找到的希望是假的。
朗擎云劈手想去夺季姑娘手中的剑,他的手像影子一样穿了过去。
这是早已发生过的事,他那时并不存在,他只是一个梦中的看客。能看、能听,却无法改变。
季姑娘从来没有练过武,也从来没有拿过剑,但她持剑的姿势极为标准,眼中的杀意凌厉可怕。她提着剑走出了房间。
她要去shā • rén!
朗擎云眼只能睁睁地看着,他的目光悲伤又哀茫。
季姑娘已踏出房门。
一枚石子忽从廊后飞射而至。
季姑娘提剑横劈,她的剑术熟练得好像已经练习过千百遍,精准地将石子劈成两半。
但第二枚石子已经飞来。季姑娘又变招劈石,她的招式是对的,但她的身体跟不上速度。石子击在她手臂麻筋上,使她无法自控地松开手。
剑掉在了地上。
年轻人从廊后走出来,他的脸色复杂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