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斩下的头颅没有回应。
但朗擎云好像也不需要回应,也不在乎自己被银丝裹得像个茧子。
在他识海冰原之下所藏的剑痕当中,一道道潜藏的心念被千机阵力化作鲜明可见的游丝。
朗擎云对此茫然无知,他自顾自地讲下去:“我已遇到了很多想要血锈刀的人。有的人想要强抢,有的人想要交易。有的人跟我说,我拿着它只会给自己招祸,不如交给他们;也有跟我说,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根本不配拿这样的宝物。”
“他们都想得到它的力量。”朗擎云看着机关偶空洞的眼睛。
关千锁皱起眉,他觉得这个拿着血锈刀的修士有点儿不对劲。
“还能再快点儿吗?”他对陆渐休问道。
陆渐休正在专注地调整阵法,答道:“还要四息。不能再快了。这种临时设置的传送阵如果出了问题,很容易出现偏差,把人传送到不知哪里还是其次,分裂的空间很可能把阵中的人和物给扯碎。”
这些常识关千锁也都知晓,他只是有些不太对劲儿的感觉。
这个拿着血锈刀的修士被困之后,也不再尝试别的反抗,只说些有的没的,难道他是指望能靠言语说服自己吗?
但……关千锁想了一圈,他想不到会有什么差错。这个修士修为不高,如今之势已如瓮中捉鳖,他若有挣脱困阵的手段,早该使出来才对。
是哪里让他觉得不对劲儿?
一息。
万千银丝不止困缚着朗擎云的躯体,还沉滞了他体内的法力。
他双手握持着血锈刀的剑柄,垂头呢喃:“可你们谁都没有拿到过血锈刀,你们谁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法力在他体内滞涩地运转着,道种在他胸中激烈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带动冰冷的法力冲破一点滞涩。
两息。
“这世上会有不想要血锈刀的人吗?”朗擎云仍一动未动,他的眼睛好像在看机关偶的头颅,又好像只是冥茫地落在空处。
那些追索他的修士,人、妖、鬼、怪……他们都想要。shā • rén无度的魔修想要,名门正派的正修也想要,泥怪老狗妖这般弱小的修士想要,能够布下这样陷阱的强大修士也想要。
这么难得的东西,既然得到了,为什么不用?
管他喜不喜欢呢?
这么难得的东西,他有两个。
三息。
有没有想要它的人,不是为了它的力量,而是为了——
“你有没有想过要毁掉它?”朗擎云忽然笑起来。识海中万千游丝终于汇作鲜明刚烈的一念,在他的眼睛中爆发出炽烈的光彩。
道种带动他的法力冲破了千机丝线的滞涩。
四息。
关千锁从机关偶的眼睛里看见了朗擎云的眼睛,那被千机阵力强烈引动出来的一念如此强烈。
他想要毁掉血锈刀!
关千锁不由被这念头震动了一瞬,他一直紧盯着血锈刀的眼睛终于从上面离开,当他不再心心念念着血锈刀的这一瞬,也终于想明白了一直以来的“不对劲儿”到底从何而来?
“寻宝地图”每隔一阵就会显示血锈刀所在的位置,这个拿着血锈刀的修士修为并不高,他凭什么能够一直持有血锈刀?
这样一个修士,怎么能平安带着血锈刀这么久?难道他一直没有遇到强大的修士不成?剑尊也在寻找血锈刀,这样一个他远隔千里就能控制的修士,凭什么能从剑尊手中一直保有血锈刀?
问题出在哪里?
四息已过,传送阵法倏然启动。在它开始运转的一刹,一直被困锁的朗擎云忽然硬生生地站了起来,千机丝弦勒入皮肉,又被道种运转的法力迅速愈合。他顶着一身密密麻麻的血口,生生拔出血锈刀,用力一斩!
没有人想要毁掉血锈刀。所以他谁也不给!
机关阵中连绵不断响起令人牙酸的“咯嘣咯嘣”声。一根又一根银丝被剑锋挑断!
锐不可当的剑芒破入已启动的传送阵法当中。
陆渐休脸色大变:“他疯了吗?!”
传送阵已经启动,传送已经开始,在这个瞬间破坏传送阵,将无法预料传送阵将人送往哪里。更可怕的是,运转出了差错的传送阵中,空间之力混乱无序,甚至能够将法宝给撕扯成碎片。这人不要命了不成?
千机阵中,朗擎云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他是故意等传送阵启动这一瞬出手的。”关千锁喃喃道。
他的推断没有错。这是一个修为不高的修士,哪怕是面对中枢已毁的千机阵,他也没有能力摆脱束缚。他只有那一瞬间的抗争之能,一瞬之后,关千锁就能重新将他给压下去。
所以,他为了摆脱千机阵的束缚,只有一个方式——利用和千机阵叠在一起的传送阵。
但传送阵的目标地是他们设计好的,他不想落入他们手中,就只能在传送阵启动的一瞬间破坏传送阵。
“你觉得……他还活着吗?”陆渐休问道。
关千锁心绪复杂:“不知道。”
哪怕是像他这样已经迈入第八重天璇境的修士,也绝不愿意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踏入一个被破坏的传送阵当中。
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修士、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毁掉血锈刀、不知道血锈刀出了什么问题,但他并没想他死。
……
遂州,冲和城外,双文律收回点落空间的手。
……
朗擎云躺在地上,皮肤像瓷器上的冰裂纹一样密密麻麻布满裂痕。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只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踏入破损的传送阵的确是很恐怖的一件事。紊乱的空间交错割裂,人像拼图一样被往不同的空间分割。若不是道种,恐怕他已经变成一堆乱七八糟的碎块了。
但道种也不是万能的。
过度运转了法力的经脉胀痛难忍,反复愈合过的肢体无法自控地发抖。
但他只需要忍耐和等待就好了。道种会把他修好的。
朗擎云咳了两声,从地上爬起来。他还没有痊愈,只是可以正常行动了。身上的衣服和血痂一起碎成细屑掉落满地。
他从地上捞起一个划痕遍布的袋子,难得他的储物袋竟没有毁掉。他刚从里面取出一件衣服,就见饱受□□的储物袋碎成了一地,带着里面的东西一起毁掉了。
朗擎云顿了顿,把衣服披在身上。
好歹给他留了一件衣服。
他站起身,地上传来几声闷响。两枚碎银从衣服里滚落。
朗擎云低头看着它们,慢慢弯腰捡起。
现在他身上,只剩一身衣服、血锈刀,还有这两枚碎银了。
朗擎云随便挑了一个方向,没走多远,就听见了人声。再往前走一段,就出现了一条修整平实的道路,再不远,就是高高的城墙,墙头上写着三个大字:“冲和城”。
他仍在遂州。他被传送到了冲和城郊,不远处,就是城门中往来的行人、道路旁做生意的小摊。
守着摊子的货郎在叫卖,蹲在前头的客人在谈价,排队入城的人或抱怨或闲扯,推着汤面车的小贩掀起锅盖,热腾腾的汤底在冷风中扑出一片白。
朗擎云站在那里。他已经许久没来过有人烟的地方了。
他总是害怕,怕那些追着他、追着血锈刀的修士,正好在他停歇于某个城镇的时候找到他。
朗擎云静静地看了片刻,抬脚向汤面车走去。
曾经他很努力地去生活。他珍惜别人的生命。他热爱别人的生命就是热爱自己的生命。
现在他已不在乎。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别人的性命。
“给我来一碗。”朗擎云放下一块碎银,“有什么加什么吧。”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鲜活的人群,没有吃过温暖的食物。他想休息一下,想喝一碗热汤面。
……
遂州牧府邸。
遂州已经入了冬,今天天气格外的冷,云层将天空遮得发白,透下的光又薄又淡。
邱书峰披着一件厚氅,身边燃着暖炉,但他握着笔的手指还是有些发僵。
仆从给他端来一个扣着盖子的大碗,放在隔着屏风的另一张桌几上。
邱书峰恍然看了看一旁的机关摆钟,到吃饭的时间了。他放下手中的笔,走过去揭开盖子。
“热汤面。”邱书峰笑道。
遂州这边儿多面食,包子馒头扎实、云吞点心花巧,面条在扎实与花巧之间。不过是长条的面过水煮熟,却又有细面、宽面、拉面、切面等等之分,夏天多凉面干拌,冬天则多做热汤面。
长面片扯得薄而匀,软滑适口,冬天连汤带面的这么来上一碗,很适合他这个年纪的老人家。
邱书峰坐下吃面。到了他这个年纪,能准时吃饭尽量就不要乱了时辰。工作是永远忙不完的,他活着,才能去做他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