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无忧是一个从来没有吃过任何苦的女人,哪怕她知道李梦梅不爱她,但她也不会像是别的女人那样难过失落。因为她觉得,李梦梅就算不爱自己,可是他也不能娶别的女人,这一辈子都只是自己的丈夫。
当然她的不难过,更多的是因为她觉得对不起李梦梅,如果他不做自己的驸马,那必然是李家的家主,以他的惊艳才华,一定会名震天下。
所以她理解李梦梅对自己的冷漠,她觉得自己是能体谅李梦梅的。因此李梦梅要父皇给自己留下的那些隐卫时,她没有半点犹豫就给了,心想权当是给他的补偿,毕竟他因为娶了自己,失去了更多,自己这点小小的势力若是给了他,能叫他开心些,也是很好的。
她这样一个没受过苦人,自来都养尊处优,所以哪怕这些天被沈煜关在那马车里,如今被绑在这椅子上,她仍旧是保持着一个皇室贵女该有的仪态。
明玥走进来的那会儿,上官无忧是愤怒的,不过她并没有认出眼前的明玥,反而见着明玥将那灯笼脱手落地后,心中还一阵冷笑,只觉得这女人上不得台面,被自己的威仪所吓着了。
但直至明玥将这房中的烛光点亮,她看清楚了明玥的脸,就怔住了。
仿佛就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一样,所以上官无忧满脸的惊愕,只是可惜她嘴里塞着手绢,发不出声音,不然她必定马上质问,眼前的明玥是何人。
好在明玥也没有让她多等,一声母亲就将她的疑惑都给解释清楚了。
只是上官无忧有些接受不了,她的女儿,她的月儿明明就在李家,在那捧月殿里养着病呢!那年的天花过后,月儿虽是逃过了一劫,却是染上了怪病,身体似软弱无骨一般,每逢那李梦梅领着她去看自己,都没有办法行礼,甚至是连开口说句话都艰难。
她为此心疼,难过得掉了好几次眼泪。
明玥搬了张椅子坐在她的对面,身旁桌上的烛光,让给明玥清楚地看清楚了她母亲脸上的每一抹神色变化。
“你是不是觉得,你的女儿在李家,我是哪里来的冒牌货?不但绑了你,还胆敢冒充你的女儿。”明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已经不争气地闪了泪光。
上官无忧皱着眉头,她的确是这样认为的,哪怕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和自己年轻时候是那样的相似,甚至还比自己都漂亮一两分。
但她明明前阵子才见过女儿,而且她的女儿也不长这个样子,所以听到明玥这话,一副你既然知道骗不了我,还不赶紧放了我的表情。
可上官无忧不知道的是,她此时此刻的表情,让明玥彻底地放弃了心里那点点期盼。她多么希望母亲这些年是被蒙骗了,可是没有。现在自己就在她面前,她甚至都没有认出自己!对于那个假的女儿却是深信不疑。
自己是她的亲女儿啊!即便是没有日日夜夜养在她身边,但人家说那血浓于水,难道她是真的一点点的触动都没有么?自己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明玥死心了,可要说不难过是假的的,她就在母亲的眼前,母亲却认为她是假冒的。明玥深深吸了一口气,劝着自己,就不该生出一点的期待。一面伸手将她母亲口中的手绢给取掉。
果然,上官无忧能说话了,马上就一脸正色地训斥着她,“大胆混账,说是谁指使你们将本宫绑来此处?你又为何冒充我儿,到底有何居心?”
红着眼眶的明玥听到这番话,却是忍不住想笑,“你觉得我能有什么居心呢?”说罢,叹了口气,一面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只是明玥说完后,上官无忧并没有相信明玥,反而觉得明玥是有备而来的,朝明玥问道:“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明玥听得这话,终究是放弃了,垂下眼帘不再去看她,忍不住道了一句:“你真不配为人母!我被李梦梅和那女人毒杀毁容,你半点没有察觉,李梦梅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母亲不是没有那个能力,她是半点怀疑的心都没有,所以根本就没有去查。
不然自己被害的事情,她早就能知晓的。
上官无忧当然是不相信她的话,觉得明玥此时此刻所有的话都是在挑拨离间,一派胡言。但还是开口道:“不管你们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权,但只要你现在放了本宫,此事本宫不会再多追究。不然该知道本宫是什么身份,到时候诛灭你九族,也是不在话下的。”
“诛灭九族好啊。”真要那样,母亲也活不了。可是明玥并不想理会她这些话,只调整了一下心态,“我其实一直只想问你一句,你知道那些隐卫交给了李相思,是什么后果么?”
但上官无忧却一脸悟了的表情,“你是为了那些隐卫来的?”随即冷笑道:“那是先皇留给本宫的,虽是隐卫,然和死士相差无几,如果不是本宫的命令,谁也不可能动用。更何况本宫已经将她给了红豆。”她在末尾补了这样一句。
“死士?”那是活生生的人啊!明玥忽然觉得眼前的母亲是这样陌生,可是仔细回想起来,她和母亲接触又那样少,母亲在公主府里,她则在李家大院那捧月殿。
自己原来是一点都不了解母亲的。
但曾经她们之间也是有些只有她们二人知晓的小秘密,所以她给说了出来。
这个时候上官无忧那端庄又高贵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一脸惊骇地看着明玥,“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你说我为什么知道?你不相信我这张脸,连我说的这些事你也不相信么?你觉得这世间还能有第三个人知道么?”明玥一连几个反问。
上官无忧这个时候已是有些慌起来了,但仍旧是不敢相信眼前的明玥就是她的月儿。她目光紧紧地打量着明玥,试图在明玥的脸上找出些许的破绽来。
可是越看,不但发现明玥脸像极了自己,甚至还有些驸马的影子,于是她有些害怕起来了,心情也变得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你,你真的是月儿?可是,可是你不是应该在李家么?你的病都好了么?”还有这脸,不过一段时间没看到而已,怎么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明玥这个时候已经站起身来,垂目俯视着母亲脸上越来越密集的紧张,心里并没有所预想的那种相认的欢喜感觉。
想来是刚才,已经放弃了最后的希望吧。
她没有一点点的期待了,自然也就没有那预想中的重逢喜悦。
但她不是那没有感情的动物,眼泪还是控制不住,“那天我的捧月殿,没有什么天花,是那个女人容不下我了,李梦梅大概也觉得我活着实在碍事,也不像是母亲这样好哄,所以他们一起给我下毒,我亲眼看着他们就站在我的床前,商议着如何害我。”
这些记忆,刚想起来的时候叫她大病了一场,如今却是已经不在乎了,因为当时她所受的一切苦楚,如今李相思都在承受着。
其实上官无忧又是个极其单纯的人,她此刻相信了眼前的明玥是自己的女儿,所以对明玥也关心起来。只不过将明玥上下扫视了一圈,然后说了这样一句:“幸好你现在没事了。”就再也没有了。
见明玥抿着嘴不说话,反而不高兴地叹着气,苦口婆心地劝着明玥,“其实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若不是我的身份,你爹应该会有大作为的,也能将那女人娶进门来。”不过确认了眼前明玥是她的女儿,也不不再高高在上的姿态,也不自称本宫了,一个‘我’也是尽显慈母温柔。
明玥虽然想到了她可能会说这些自以为体谅大度的话,但是此刻这些话真正入耳,明玥还是觉得讽刺。忍不住问:“所以呢?”她早就知道那对母女和李梦梅的关系!
“所以是我欠了她,红豆那孩子其实我也挺喜欢的,终究也是你爹的亲女儿,是你的妹妹,你爹又只有你们两个女儿,那时候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事情,以为你真病了,红豆说要更好地保护你,我便将那些隐卫都给了她。”
上官无忧说着这些话,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甚至还有些不高兴明玥直呼驸马的名讳,“其实你现在也没什么事,你是堂堂李家的嫡小姐,怎可一口一个叫着自己父亲的名讳,叫外人知晓了,少不得要笑话公主府和李家。”
明玥这次是没忍住了,直接给气得笑出了声,“照着母亲这意思,我如今倒不该怪他们一分了?”
上官无忧认真地将明玥上下又打量了一遍,露出慈祥的温柔笑容,“我瞧你现在也挺好的,想来那毒也是解了的,既如此便不要再气恼,你权当是替母亲补偿你父亲和红豆她娘吧。”她说着,叹了口气,完全没有察觉出明玥眼里的怒意,继续说道:“红豆也是个好孩子,你不在的这些年,她时常去看我。我想若不是我的缘故,她也是名正言顺的李家小姐,那孩子是受了不少委屈。”
听着这些话,明玥有些好奇,母亲若是知道她口里的红豆在自己手里关了小几个月,她会怎么想?是不是指着自己的脑袋质问,自己怎能这样对待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呢?怎么能这样残忍呢?
是了,自己这样是残忍!母亲要自己原谅李梦梅和那女人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就只因为她现在看着自己没有那样糟糕,所以那些曾经自己所遭受的痛苦,就等同于不存在。
她甚至还觉得李梦梅没把那人纳进门来,让李相思没有个像样的身份,是她的过错。
可明玥有些想不通了,她既然这样善良,那怎么就不能把这份善良对准自己呢?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其实母亲这样,她心里反而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但是她想知道,母亲若是知道老江和沙和尚他们身边的那些人都死在了李相思的手里,会怎么想?所以她问了:“母亲可知道,那些隐卫们是有家室的,李相思将他们的妻儿相公都杀了。”
上官无忧闻言怔了一下,但旋即却说道:“我说过,他们虽是隐卫,便如同死士一般,那当要认命,更何况红豆是个好孩子,怎可无缘无故动他们的家人?必然是他们不服红豆,惹怒了红豆罢了。”
一口一个红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李相思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但是她的话还没说完,见着明玥如初纠结这个问题,神色认真地望着明玥,“月儿,你要记着,你是李家高高在上的嫡小姐,那些隐卫和咱们是不一样的,你是主子,不该去怜悯他们。”
所以他们的家人死了,也就活该么?明玥没有直接问出口,因为她几乎能想象得出答案来。母亲出生高贵,那些隐卫在她眼里就真的是死士,就该随时随地为主子赴死。
主子要他们的命,也是理所应当的。
谁叫他们生来就低人一等呢?
上官无忧见明玥不说话,反而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自己看。她对明玥这种目光尤为不喜,“母亲的话,难道你还要质疑么?”
明玥仍旧没有言语,上官无忧不免是有些恼怒,想要起身这才陡然反应过来,这么久了明玥还没有解开她身上的束缚,气得花容满是愠怒,“怎么?你要忤逆母亲么?快些将这些绳索解开,天底下哪里有女儿这样对待母亲的?”
明玥朝她走了过去,但并没有像是上官无忧所预想的那样给她解开束缚,而是一双美目绝望地看着她,“可是,也没有谁的母亲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连女儿被害,眼前那个是假的她都没有察觉出来。我想问长公主殿下,这天底下会有分辨不出女儿的母亲么?”
上官无忧这个时候才意识到眼前的明玥,不再是从前那个听话乖巧的女儿了,以一种惊恐的目光盯着明玥看了半响,忽然叫起来:“你不是本宫的月儿,本宫的月儿不会这样同本宫说话的。”
“是不是,不是你说了的算,如果你说了能算,那真是谢天谢地,没有你这个娘,我该少吃多少苦。”这其实大概是明玥对上官无忧说得最重的一句话了。她知道作为一个女儿不该这样忤逆自己的母亲。
可是她在那个世界做了那个明玥好些年,在那个男女平等的世界里,她经历过多年的教育,她的三观已经正确树立。生命就是生命,没有谁的高低贵贱,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珍贵的,谁也不可随意去剥夺。尤其像是李相思那种恶意的更不可原谅。她也接受不了自己母亲说出那些人身份卑贱就该死的话,她更没有办法去苟同母亲对李相思母女那些自以为是的大度。
她们母女的三观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也许这一面不该见。没见的话,也许她还会对母亲充满些期待,希望她不过是过于单纯,被蒙骗了而已。
可是如今母亲却告诉她,老江沙和尚他们的身份就决定了他们的生命不值一文;自己所经历的那些痛苦和所遭遇的一切迫害,也因为现在看起来没事,就可以原谅所有。
她做不到。
可是,如果没有见,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忽然又会因为这些事情而引发旧症。
她现在几乎能想得到沈煜是怎么快马加鞭去那双月州,又是怎么艰难地从公主府里将她给带出来的。
那公主府的防御足够,不是李家想真相保护母亲,而是怕母亲死了,上京那位堂舅舅借机发作。
所以那公主府固如金汤,沈煜就算再怎么厉害,带着一个人从中出来,不受伤她是不信的。
而比起眼前这个不但对别人善良,而且还要自己跟她一起善良的母亲,明玥是一分也不想再多待下去了。将那手绢捡起,不管母亲怎么挣扎抗拒,还是冷漠地将那手绢重新塞进她的口中,然后吹灭了桌上的烛灯,提起灯笼离开了。
明玥把门锁了,她推门进入隔壁正房中的时候,隔着那中间的屏风,能看到床榻上坐着的人影正是包扎伤口。
她几乎是马上就放下了灯笼,大步跑过去。
“怎么了?”
比起她的紧张害怕,正在自己扯着绑带包扎伤口的沈煜却是一脸的轻松自然,似乎那肩上大片的伤都不过是蚊虫叮咬罢了,并无大碍。他口气也十分轻松,满不在乎:“没事,若不是忙着赶路,早就好了。”
明玥却是颤抖着手从接过那绑带的,给打了结,便坐在他身前,紧紧抱着他,“我其实没有那样想见她,你以后不要再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样冒险。”
沈煜听着明玥哽咽的声音,心里自是心疼万分,但更多的是害怕,“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家,任由是缺了谁,这个家都不像是家了,你每次因她而引起旧症,她已经成了你的心病。”上一次明玥险些没醒过来,这一次也忽然病倒。
这两次都是因为有鲁老头,可是鲁老头终究有一日会离开,沈煜不知道下次再出现这样的事情,他该去在找谁?
他不能没有明玥,孩子们也不能没有母亲,这个家她才是主心骨。
所以沈煜知道冒险,但他更不能让明玥冒险,只有明玥将心中那些疑问都一一解决了,她才会把长公主彻底放下。
沈煜不管做任何事情,其实自来都是走一步看三步,未雨绸缪的。去暗闯公主府,将上官无忧劫来,是他前世以及今生做得罪冲动的一件事情。
可是他不后悔。
那些年明玥被下了毒,误打误撞是让老爹用草药治好了,可是终究留下了隐患,那年大灾,孩子们一个没事,就她病倒,正是因为当年这毒。
恢复记忆后,又有了心病。
“今日你见了她,想问的都问了,可是能放下了?”沈煜带着暖意的手掌轻轻地拍打在她的后背,温言细语地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