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中了秀才,好像镇上的书院就不用再去,宋元修过去收拾了东西,回屋看着书本发呆,其中有他从书院抄写的书籍,有练习的大字,还有做的题目打的卷子,半年时间,好像数不清的时光就在这些书本上了。
陡然无事可干,他难得有些闲余,却偏偏又不大习惯。
依旧是看书,可前面没了引路人,一切都变得艰难起来,这时候,他就希望龚夫子能快些考中回来,他也可以继续当他的学生,否则,龚夫子肯定是不依的。
乡试八月底开考,京城路途遥远,即使有什么消息也都是滞后的,龚夫子与秦春生考的如何他也不得而知。
倒是府城那边时而有些消息传回来,是他名义上的连襟,铁家的铁勇。
好像是去兵营学了几个字,每每寄回来的书信,上面的字如斗大,画的乱七八糟,只让人勉强能认出来。
铁勇学了认字还不够,因为铁家压根没有能读信的人,故而到了最后,接到信都得往宋家来,倒也不是只一条路子,镇上不少书生做着给人抄书、写信、读信的营生,只需花上一文钱,很显然,铁家舍不得这个钱。
铁勇参军后,大娘期待中的好日子并没有到来,只是家中略微宽裕了些。
府城的军营军饷是每个月正常发放的,但也没有一开始想象的多,每个月半两银子,算下来是不少,可除去自己花用,能寄回来的不多。
尤其这银子还是直接给的铁父,也不知两人怎么商量的,原先明明说好,大娘来管家,可渐渐的,这份权利又被剥夺了。
她总归没有跟公爹争这份银子的道理,索性也不去管那许多,饿了就要吃,渴了就要喝,有肚子里的娃娃做依靠,她开口倒霉那么多顾忌。
奈何铁父也不是全然依着她,铁父心中也自有一盘账,先留下需要存起来的银子,剩下的才会留作家中花用,如此一来,大娘能花的就有限。
其他的可以忍,奈何去宋家请人读信这件事,她是真拉不下面子,自打宋元修中了秀才,她就总觉得自己上门就低人一等,如非必要绝不见面,只等着铁勇当了大将军在一雪前耻。
可惜铁父完全没有这门心思,乡里乡亲的,每隔一个月请人读封信也不是大事。
而宋家那边,阮柔一直表现出自己喜欢读书的模样来,背书、练字一个不差,如今的进度不差,原本铁勇的信她也能帮忙,可两人曾经那样的关系,到底不妥,所以从不提这一茬。
宋元修在家呆了许多日子,学问不见长进,心中也愈发烦躁,生起了往更远处求学的心思。
祁山镇只一家信雅书院,教秀才以下勉强够用,可到了秀才,能教的就有限,而县学,最少也是举人授课。
秀才自然是有资格去进学的,可远不止拎着包裹就去入读那么简单,束脩、住宿伙食费,以及书本笔墨钱,并不是秀才就不用为钱发愁了,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穷秀才的称呼。
这时候他就格外羡慕举人,因为举人不仅可以当官,还会受到很多富商的赞助,这类赞助不是为了请人做什么,而是结个善缘,以后遇上什么事伸手帮个忙,并不要求做太多,通常是举人们的一大收入来源。
若有未曾婚配的,得到富商赏识,得以嫁一个女儿过来,大笔的嫁妆银子入账,同样是一桩美事。
当然,宋元修早已有妻子,是不想这些的,但为钱发愁的他还是很希望自己能赚点钱。
读书人赚钱委实不容易,要是有好用的赚钱门路,就不会有那么多穷书生了,还有一些惯爱写些话本子的,可长期陷于这些情爱,也难免移了性情,一般夫子都不允许他们做这些。
事情一下子陷入了僵局,宋元修迟迟没能下定决心,只想着等龚夫子回来,再看情况。
这一等就等到了九月中旬,祁山镇前去京城的路途遥远,光是路上就要耗费半个月功夫,一来一回就是一个月功夫。
龚夫子是和秦春生一起回来的,秦家人去的早,在京城赁下一处不错的院子,见龚夫子去了寻不到落脚处,便两家人合住。
不得不说,这一趟的结果还是不错的,龚夫子果然中了,这乃喜事。
至于秦春生,则还欠缺了点火候,名落孙山,不过他并未因此沮丧,反而满腹奋进之心,言明三年后再去。
料定龚夫子那边定当忙碌,宋元修愣是在家里等了三天,估摸差不多,这才提着贺礼上门,约了秦春生同行。
龚夫子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本就年纪不大,方才三十就中了举人,自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且还有一件大喜事。
都说考中举人就可以做官,那也只是代表有了做官的资格,但官员也不是大白菜,说有就有,故而真正想要当官还得掏银子走动一番,才能谋个好缺。
恰也是他走运,在京城托人花了不少银子,得知隔壁县城的县令正要空缺出来,便花了大笔银钱买下这个缺口,只等年后走马上任。
去当官,也就意味着,龚夫子不打算继续往上考了。
虽说官场默认举人当官不得超过五品,可实际对普通人而言,举人和进士当官并没有太大区别,五品不过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事情是好事,可于宋元修而言就有那么些尴尬了,毕竟他本来是想跟着夫子继续进学的来着。
龚夫子也不知看没看出来,并没应那茬,两人说着去京城的趣闻。
离开前,秦春生先行一步离开,宋元修也待要走,却被龚夫子叫住。
“元修,我去隔壁的金平县任知县,身边还有个文书的空缺,你若是有意可以跟我一起去。”
宋元修一愣,文书可不是正经的官职,虽然俸禄也从朝廷发,可其实无品无级,当然,对一个秀才而言已经很好,可对一个有心继续进取的人来说,就没那么好了。
龚夫子显然也深思熟虑过的,此刻难得耐心解释起来。
“我去了京城,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文人墨士,如我们这般坐井观天的,可能一辈子都考不中进士。”龚夫子苦笑,“也或许是年纪上来,容不得我继续任性。谋了这个官职,既是为了生计,也有彻底被比下去的原因。”
宋元修依旧满腹疑惑,正待要问,却又被阻止。
“你先听我说,要你跟我一起去是认真考虑过的。想要往上走没那么容易,典籍有限、名师难求,你大概率要跟我一般,蹉跎到三十勉强混个举人,”
宋元修低头不语。
龚夫子笑道:“先别失望。此番去京城,我也是有一番收获的,当今圣上有心做一些实事的,故而比起以往单看学识,更看重民生。你于诗词歌赋上的天分有限,可时事策论上言之有物,一点即通,若能跟在我后面看几年,也不要落了学问,三年后再去一试,未必没有机会。”
宋元修彻底愣住,他方才只以为夫子是想带一个熟悉的学生过去,却不料他为自己考虑的那么周到。
很显然,龚夫子打算用这个文书的位置来给他铺路。
有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然而行路艰难,不说钱财,路上各处的悍匪也不是好惹的,若有个万一,身家性命难保,读书人读书本就不易,更不会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冒险,真正能做到行万里路的,少之又少,显然,宋元修没这个实力,也没这个心气。
而跟在龚夫子身边当三年文书就不同了,文书只是辅职,并不影响他将来科举,且能接触到更多的民生故事,将来策论也能更言之有物。
他颇为不好意思,“夫子,我,我。”
夫子是好心,他却不能直接答应,因为这远不止他一个人的事,家中还有父母亲人,总得先回去商量一番。
“不着急,我年后才走,你回去好好想想,也跟家里人说清楚,到底要离家。”
宋元修很是感动,一开始拜在龚夫子他没想那么多,可后来,他这个学生不仅没为老师做什么,反而要老师处处为自己操心,守孝三年、到县试、府试,可以说没有夫子就没有他的秀才。
说不出多么感激的话来,他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待龚夫子一定要如父亲般尊重爱戴。
临出门之际,他迟疑着问,“春生那边?”
龚夫子闻言,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越发欣慰,看好的学生是个秉性纯良的。
“春生自有他的路子,我没当他面说,也是怕他尴尬,不过,即使我说了,他也不会去的。”龚夫子看的很清楚。
宋元修想不明白了,秦春生最多也就有个秀才祖父,哪里能跟已经是举人的夫子相比。
龚夫子只笑,并不解释,“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吧,不管作何决定,书本都不能放下。”
“嗯。”宋元修重重点头,回去的路上,既满心欢喜、又忐忑不安。
到了家中,与宋父宋母一说,两人的眉头顿时都皱的老高。
半晌,宋母犹豫开口,“小六啊,你给我们说说,跟着你夫子是好还是不好。”
宋元修再次一怔,爹娘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伟岸的存在,引导自己走上读书这条路,坚定支持着自己。
可突然,他发现,并不是,如今的他读书明理,见了很多人很多事,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爹娘能看到的更多。
两种选择各有优劣,在家苦读抑或是去县学,一直走读书的路子,起码书本不会落下,可也难保能有多少长进。
而跟着龚夫子去,自然能见识到更多,可既担了文书的缺,总要跟着做事,如此,学识会不会落下也不好说。
他将两个问题细细给爹娘说了,可惜的是,宋父宋母也拿不定主意。
良久,宋父叹口气,“小六,以后的路只能你自己走,家中不用你心。”
宋母也道:“龚夫子待你好,总归不会害你,先好好想想,你想要的是哪种。”
晚上,宋元修一直很沉默,如爹娘所说,这个决定只能他自己下,而随之而来的结果,也得自己承担。
他想了很多很多,想到秦春生的秀才祖父,想到龚夫子的多年煎熬,还有考场上无数头发斑白依旧坚持上考场的学子们,这条路太难太难。
或许是他太过犹豫,不想到了最后无路可走,一晚上只迷糊睡了两个时辰,再醒来,心中已做下了决定。
“我想要跟着夫子去。”宋元修只觉如释重负。
宋父宋母都笑,“我们猜你也要去。家里有你几个兄嫂就够了,二娘你带上一起吧,夫妻总不能分别太久。”
阮柔无可无不可,只是这样一来,虽然还没有分家,可宋元修也跟分出去了没有区别,只是户籍仍旧挂在宋家。
一大家子一起生活到底多有不便,分出去自然有分出去的好。
显然,宋父也想到了这一点。
咬咬牙,他慎重道,“你走前,我把家分了。”
宋元修迟疑,“分家?”
“对,分产不分户。”宋父道,“还是要占你的便宜。”
“爹说的这是什么话,家中供我这么多年,我不过略尽薄力。”
“那就分了,你侄子们也大了,以后在一起有的吵闹,不如趁早分了清静。”
尽管宋父说的豁达,可宋元修明白都是为了自己,否则有几户老人愿意早早分家的,分家后,虽说仍是血脉至亲,可到底隔了一层。
他再说不出多余的话俩。
接下来,闲暇之余,宋元修也在想着,自己能为家中做些什么。
为了供自己读书,全家日子过得苦巴巴,连几个侄子侄女都跟着受苦,好在如今他中了秀才,婚事上总要容易些。
而这只是一时,长久看,还是读书更有前途,便是不应在侄儿们这一代,下一代、下下一代,总该再供几个读书人出来。
如此,书本就是重中之重。
他初初读书之时,什么都得从头买,笔墨纸砚尚还好,书籍是一本比一本贵,后来进了书院,他也抄了不少书回来,此去外地,是肯定要带走的,既这般,他不如多抄份书放在家里。
想到就去做,宋元修去镇上添置了不少纸墨,从三百千到弟子规、声律启蒙、增广贤文,直至四书五经,一点点抄录下来,日后就算他们宋家的传承了。
也不知到底读了多少书,宋元修一边抄写,一边回忆附上自己的浅薄见解,日子缓慢而充实。
有道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往常只看得到表面的东西,偶尔也能看到更深层次,总归有所收获。
抄书的进程足足进行了两三个月,期间,他已经跟龚夫子说过,届时跟着一起的事,也得知了秦春生的出路。
秦家也没打算隐瞒,龚夫子当时并未明说,恐怕是担心他受打击。
事实上,宋元修却是有种自己略逊一筹的感觉,不是自身,而是家世资源上的。
县学算是他们能接触到最好的书院了,可其实教导有限,秦家那边想办法谋了个府城青云书院的入学名额。
集府城之力的青云书院,夫子最低也是举人,甚至还有几位进士,可以想见,进入其中,学问定然一日千里。
当然,青云书院也不是什么人都收,除去秀才的最低条件外,还得有三名举人举荐,参加入学考试,过关后方可入学,且每三月一次考试,连续三次未过关者也会被淘汰。
严苛的纪律使得青云书院走出去不少进士,是所有学子们梦寐以求的求学圣地,奈何门槛极高。
至少,宋元修是从来没敢想过青云书院的,没想到秦家竟然做到了。
谈不上嫉妒,就是有些微酸,两人见面提到,秦春生还为瞒着他颇为不好意思,立时,宋元修那点子酸意就没了。
他举起面前的茶盏,“秦兄,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祝你蟾宫折桂。”
秦春生慌忙举起,“元修,我也敬你,咱们三年后一起去京城。”
“好。”
两人散后,宋元修忽的就清醒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有一心为自己着想的龚夫子已是幸运,何必眼馋别人。
三年后,若是两人能一起上考场,再一齐考中,那才叫一段佳话。只是,大家都在进步,他也马虎不得,还得好好努力才是。
时间已是九月底,秋收已忙得差不多,因着春天那场大雪,地里的收成果真减少了一两成,靠田地生存的农人们呼天抢地,最后也只能压缩家中人的伙食。
没了三成田税的压力,宋家虽有些遗憾,可到底不伤筋动骨。
粮食减产,价格一下子上来,上山打猎的铁父买粮食也感受到了压力,手中的野物顿时就有些膈手。
换成粮食吧,不那么划算,不换吧,家里人总得吃饭。
好在有了儿子的军饷打底,日子好歹过得去,这时候,他就没那么怨怪儿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