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她却穿着一袭鲜红的嫁衣,头上满是珠翠,映着月光轻轻晃荡。
她说:
“镜容,我从未爱过你。”
“我对你,是出于对强者的尊敬和仰望,我敬你,倾慕你,仰望你,是因为你是大家都追求的镜容圣僧,所以我也追求你。”
小姑娘歪着脑袋,“或是说,我对你,只有色.欲。”
镜容眼底似有阵痛。
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死死地盯着她。看着她檀口微张,说出世上最残忍的话。
她对他向来只是跟风似的倾慕,以及蠢蠢欲动的色.欲。
他是高岭之花,是天山上的雪莲,是全梵安寺最好看的佛子。
葭音转过身。
她的裙尾极长,险险地曳地,转身的那一瞬,头上细钿金珠摇晃,当真是好生富贵繁丽。
今夜的她,美丽得像一朵牡丹花。
就在镜容准备上前的一瞬,从后山突然冲出几道身形,清缘撑着伞,着急地喊了一声:
“镜容!”
许多小和尚冲过来。
他们拦着他,护着他,不让他往前走一步,不让他踏入那道万丈深渊。
葭音依稀听见,有小和尚哭着喊他,三师兄,您快回来吧,雨将您的衣裳都打湿了。
三师兄,快回来,回来吧。梵安寺离不开您,师父师弟们都离不开您。
三师兄……
雨水淅淅沥沥,哭声恸天。
镜容站在原地,看着那袭大红色的衣裙,消失在后山角。
他知道,刚刚她是在放狠话。
他从来不质疑她对自己的喜欢,对自己的爱。
他眼底的阵痛,是因为当他看见小姑娘强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那刻意伪装出来的薄情,让他心底生疼。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太多。
礼法,道义,纲常。
隔了一座一座的山与海。
他的衣裳全被雨水淋湿了,晶莹剔透的雨珠摇摇欲坠地挂在他眼睫上,佛子眸光忽闪,那水珠顷即滚落。
方才她离开时,说了最后一句话。
镜容,你一定要好好吃饭。
……
跑出后院,葭音才敢扶着墙哭。
她哭得很小声,生怕被其他人听见,一声一声啜泣着,将喉咙深处的呜咽声压抑到最底。不知哭了多久,她想用袖子擦拭眼泪,可衣袖也都湿透了,大颗大颗的雨珠从她鲜红的衣袂上滚落。
忽然,有人递来一方帕子。
她面容苍白地抬起脸。
是林慎安的三弟,林子宴。
对方低着头,沉默了一阵,忽然道:
“你为什么不跟他走?”
葭音攥着帕子的手一顿。
“你都看见了?”
林子宴毫不避讳:“嗯。”
他的眼底似有怜悯,声音也有些不忍:
“明夜过后,就算是你想跟他跑,都不行了。”
她将成为林慎安的妻,成为林家的二夫人。
现在逃婚,可是比成了二夫人之后再想方设法地摆脱林家,要容易的多。
葭音又如何不知?
她垂下眼睫。
“我与他……”
薄薄的一层雾气,积在少女柔软的乌眸中。
“我曾经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要大胆地表达对他的喜欢,将自己的一颗心都掏出来给他看,哪怕他是梵安寺的高僧,我也不怕。他不能娶妻,我便不嫁人。我一直守着他,陪着他,陪着他守灯,陪着他念那些无趣枯燥的经文,叮嘱他好好吃饭,不要太晚睡觉。”
“可我发现,我错了。”
“他是人,不是神,他有情,有爱,有欲。可他面前,应该是莲花宝座,应该是观音古佛,不应该是我。”
“所以,”林子宴一顿,“你是在帮他。”
帮他斩断刚萌芽的情丝,断了这本不应该存在的痴念。
“不。”
葭音看着他。
“我是不舍得毁了他。”
毁了那样一个高高在上、明明如月的镜容。
林子宴一愣,再度望向身前少女时,忽然感到一阵敬仰之意。
冷风扑打葭音的面容,她将脸上的泪擦拭干净了,又将黏腻的袖子理了理。
他错愕,他震惊,他被眼前这位出身于棠梨馆的女子所打动。
林子宴看着身前凤冠霞帔的之人,眼底眸光颤动,片刻,心甘情愿地唤了句:
“嫂嫂。”
夏去冬来,四季更迭。
如此往复,已整整三年。
秋天的第一片叶落在梵安寺内,肃穆的钟声自院中响起,殿内正闭目诵经的佛子缓缓睁开双眼。
只见一名小和尚恭敬地走过来。
“镜无法师,已经午时了。”
镜无轻扫了一眼他。
“林家方才派人来,过几日便是林小少爷的周岁宴,说是希望镜无法师能前去替小公子赐福除祟。”
殿上佛子站起身,淡淡道:
“好,我知晓了。”
“师父这是要去哪儿?”
“辟谷殿。”
镜无一袭袈裟蔽身,站在日影下。闻言,他微微垂目,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三年了,他那个三师弟面壁思过已整整三年。
这三年,外界发生了太多太多事。
师父是在两年前走的,彼时镜容还在禁闭中,连师父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大师兄不问世事,师父将衣钵传给了镜无。
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过是在替别人保管东西罢了。
师父临终前,嘴边还喊着三师弟的名字。
镜容是师父最得意,也是师父最喜欢的弟子。
所以三年前的事情,被他们一手压了下来,师父责罚镜容,于辟谷殿闭门思过三年。
三师弟去辟谷殿那日,什么东西都没带,也无须带上经文书卷,殿内处处都刻着经文,处处都摆放着观音神像。
至于朝堂之上,皇后诞下皇嗣后,身子便不太行,皇帝的龙体也每况愈下,如今何氏独大,大有外戚专政之风。
“嘎吱”一声,久违的阳光透进大殿。
镜无目光定定,看着跪在佛像前的男子。
他似乎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微垂着眼,面色一片清平。
终于,镜无忍不住,颤抖着声音喊了句:“三师弟。”
镜容缓缓抬起头来。
这一眼,让镜无当场怔住。
镜无已经有三年未见他,经过这三年,身前之人长得愈发俊美。他眼睫纤长,面容冷白,眉间一点朱砂鲜红夺目,只是那眉眼……
却渗透着说不上来的冷意。
镜容平淡无波地望过来,眼里似有空寂的山谷,日光折射进去,不带一丁点回响。
佛子看着他,平静地唤了句:“二师兄。”
声音像是一片冰寂的雪,从高耸入云的皑皑雪山上落下来,不沾染任何一丝灰尘,就这样降临于人世间。
镜无一愣。
眼前之人,眼底俨然没有了情与爱。
冰冷得如同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