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从另一辆马车上跳下位身着素白衣衫的女子,她腰肢窈窕纤细,身形看上去十分瘦弱。
可那步子却迈得十分坚定,她逆着光,发上步摇轻晃,一下就来到镜容面前。
见到葭音,他的面容动了动。
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佛子站在原地,无声地看着来者。
镜容以为她是前来送行的。
镜无和其余梵安寺弟子,也以为她是来送行的。
谁料,下一刻,她竟声音清脆道:
“我愿同镜容圣僧,一起去泉村!”
闻言,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最震惊的莫过于镜无,他比其他人都知道泉村的凶险。
“林夫人,你可知那泉村如今是怎样一番险境?”
人人避之不及,就连那里的医工都跑了。
他们倒好,一个接一个地送上前去。
镜容就算了,他的性子向来如此,可是这林二夫人……镜无微微蹙眉。
谁料,少女压根儿不看他,只望向眼前之人。
字字铿锵坚定,而又不失温柔:
“镜容法师,我想与你一起去泉村,可以吗?”
葭音紧紧地盯着他。
紧紧地盯着,原本他清冷的眸色忽然翻涌上一阵情绪,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低低压着声音:
“不成。”
“为何不成。”
二人对视,葭音毫不退缩,“圣僧心系天下苍生,心系泉村人,我亦心系泉村人。圣僧医术精湛,我亦小有所成。圣僧心意已决,我亦心意已决。”
“我要与圣僧一起。”
即便生不能同眠。
死,亦要同寝。
镜容就这般凝视她许久。
眸色深深,那眼底幽暗晦涩,让人分辨不出什么情绪。
葭音朝他一笑,走到马车前。
“圣僧若是不去,我就先走咯。”
镜容拦不住她。
谁都拦不住她。
两辆马车就这般,一前一后地朝泉村行驶去。
越往东走,越觉得树影森森,寒气逼人。
车夫将车停下,道:“前方好似是一处窄路,夫人,马车驶不过去。”
葭音抬手掀开车帘。
只见眼前丛林密布,只余下一条极窄的小道。
“到了。”镜容从另一辆马车上走下来。
她十分惊愕。
这泉村……竟如此隐蔽的吗?村子外面树环水绕的,真难叫旁人看出其中还有个小村落。
她跟着镜容,朝树林深处走。
不一会儿,果真看到村头正门,以及正门旁边立着的牌匾,
——泉村。
村门前一片荒芜,少有生气。
乌鸦停在光秃秃的秋树枝头,拖着喑哑的嗓音,放肆叫喊。
镜容余光瞥了她一眼,故作清冷道:
“夫人若是感到害怕,就现在回去。”
眼前是密闭的村落,幽深的树林,昏暗的月色,和黑黢黢的乌鸦。
葭音镇定道:“我不害怕。我说过,我要跟你一起。”
“这里不比林府,荒郊野岭,进去了可能连饭也吃不饱,”镜容转过头,看着她,“这里几乎每天都有有人染病、发疯、死亡,你不知道下一个病的是谁、疯的是谁,死的又是谁。”
“你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没有玉馔珍馐,没有绫罗绸缎,只有无边际的惊恐与盼望。甚至……”
镜容垂下眼,“你会死。”
他企图用这些话把她吓走。
葭音虽然是伶人出身,可始终都有人庇护,何曾听到过这些?前半生她见过最惊恐的一幕,莫过是妙兰的尸.体被人从井里打捞上来。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死人。
第二次,是林慎安。
果不其然,镜容清清楚楚地看见,小姑娘的面色俨然变了一变。
她在害怕。
葭音抿了抿唇,原本粉嫩的唇色变得煞白,她眼前又浮现出妙兰投井后的惨状,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胸膛闷闷的,却还是仰着脸,朝镜容道:
“我知道,但我不怕。我想陪着你。”
陪着你,渡过这道难关。
镜容目色微微一动。
他垂着眼睫,浓密的睫羽翕然一颤,半晌,他低声:
“愚笨。”
“你不也是吗。”
葭音朝他俏皮地笑笑,“三年了,你还是学不会自利自私。”
……
二人还是一前一后走进了泉村。
凝露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一走进村子,葭音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
低低矮矮的房子,许多是依山而建,简陋得不成样子。地面也是崎岖不平,只能容人在其上行走,若是有马车驶进来,必定是一阵颠簸。
倏然有冷风袭来,阴气阵阵。
葭音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立马有村民发现了他们。
“何人?”
“大家不要怕,我们是从村外来的,会些医术,特来给大家治病的。”
闻言,村头正抱着小孩默默垂泪的女子抬起眼,看着话音方落的葭音,忍不住自嘲道:
“谁会来救我们,外头的那些官儿,巴不得我们全死干净了,全死在村子里面,不让把病带出去。若是谁跑出了村子,必会被株连九族。”
此言一出,不少人黯然神伤。
“官儿不管我们,医工也不管我们。这里的郎中大夫都跑了,他们的命是命,我们的贱命就不是命。”
他们大多数人,都已经接受了会在这里病死的现实。
即便是如今没有染上瘟疫的,在冬天来临时也会染上,若是他们敢偷偷溜出村,外头有不少官兵把守,若是抓住了,就是五马分尸、株连九族。
抱着婴孩的妇人失声恸哭。
“都不管我了!他们都不管我们了!没有人在意我们的死活……我的兰儿才六个月,怕是活不过今年冬天了。她一次新年都没有过,呜呜呜……”
其余人也不信葭音这个小丫头的话,被那妇人一煽动,也纷纷落下泪来。
有怨天尤人的。
有痛骂狗官的。
还有些哭着商量自己死后葬哪儿的。
“村东头儿都堆满了尸骨,早就没有地方让我们安葬了……”
此情此景,看得葭音心中一阵阵痛,她不禁转过头,看了镜容一眼。
佛子无声看着眼前这一切,眸中流动着仁慈与悲悯。
葭音忍不住上前,道:“你快去同他们说,你是京城里医术最好的人,你会治好他们。”
镜容低下头看了她一眼,原本清冷的目光,落在葭音身上时稍稍柔和了些。
他抿了抿唇。
不等他上前,不远处突然走过来一个身形曼妙的少女。明明都是泉村人,她的打扮却与此处有些格格不入。
都是粗布衣裳,她的裙子却十分鲜艳,像一株陷入泥泞地的花朵。
看见来者,对方一愣,原本是垂头丧气的一张脸,立马转变得无比惊喜。
“镜容法师?”
少女目光灼灼,直接掠过葭音,落在镜容身上。
不等镜容反应,她又立马朝周围人道:
“他是镜容法师,是梵安寺的圣僧。之前我的病就是圣僧治好的!大家不要慌,我们的病有救了!”
葭音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雀跃不已的少女,刚准备问镜容你们认识吗,只见对方一下扑上前。
迎着佛子面上的疑色,她激动道:
“圣僧,我是阿香呀!”
……
葭音记起来了。
是那个哭哭唧唧要以身相许,还给镜容下药的阿香。
这位阿香,还是泉村村长的亲孙女,是村里头数一数二的人物。
听了她的话,周围人稍稍安下心来,一道道目光落在镜容与葭音身上,如同见到了救世主。
天色已晚,立马有人提到,他家侧院有个小房子,可以供两位居住。
闻言,阿香立马皱眉头。
“你那小屋子,只有一间房间。如今是三位客人来了,怎可住同一间房?我院中还有空下来的屋子,镜容法师不若去我那里……”
葭音的右眼皮跳了跳。
她下意识地望向镜容,只见佛子目色微敛,眸光清凉似水。
朝阿香冷冷一声:“不必。”
阿香一瑟缩。
她怎么觉得,这镜容法师,变得比之前要冰冷上许多……
变得愈发……不容亲近。
村民将葭音与镜容带到侧院。
正如阿香所言,此处……真的只有一间屋子,只有一张床。
夜色昏黑,月光寥落。
他们先休息上一晚,明日再去给村民们治病。
方才阿香撒着娇,说是要请客人去她那儿住。于是凝露就被镜容赶到阿香院子里了。
他们三个人,无论谁去阿香那里住,剩下的两个人还是要同挤一间屋子。
要么是她与镜容睡一屋,要么是镜容与阿香睡一屋,或是镜铱誮容与凝露睡一屋。
葭音局促地坐在小木凳上,看着镜容面不改色地,端来一个盛满了清水的碗。
“这是……”
镜容淡淡看了她一眼,声音亦是平静,不带有任何波澜:
“放在床中间。”
葭音立马反应过来。
她朝着镜容道:“其实也不必这样,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要想当初在水香楼,他都成那样了,还是没有碰她一根手指头。
镜容垂眸:“还是放上。”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