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对方冷冷嗤笑,“这怎么敢呐,谁不知道,那林家三公子把你当个宝贝似的捧着,前些天还邀请皇城各贵胄给你办了个什么洗尘宴会。啧啧啧,在宴会上把你维护的,还还你了一个自由身。葭音啊葭音,这些年离开了棠梨馆,你可没少自在快活啊。不知晓的,还以为你与那林三郎——”
“请您慎言!”
二姐姐话音刚落,堂下之人兀地蹙紧了眉头,径直将她的话打断。
堂外忽然响起欢喜之声。
“馆主回馆了!恭迎馆主!”
听见这传报声,即便身体虚弱,二姐姐依旧撑着桌把子支起摇摇晃晃的身子。
男人披着件玄色大氅,腰束宝玉绦带,走入中堂。
屋内燃着暖炉,雾涔涔的香气自炉子里面飘逸出来,青烟徐徐升腾。
二姐姐在百灵的搀扶下走下堂,朝沈星颂袅袅一福,“馆主,您回来了。”
“嗯,”
沈星颂浅浅应一声,目光落在葭音身上,并不意外她的造访。
“方才在殿外似乎听到争执声,怎么,遇见什么事情了?”
二姐姐给他让开座,男人缓步,于堂上坐下。
不等葭音开口,她就赔着笑,道:“哪有什么争执,不过是与葭音妹妹许久未见,思念得紧,日常唠唠嗑儿罢了。葭音妹妹说想参加三月的春魁宴,我听了就笑。”
“春魁宴?”
“是啊,妹妹贵为林家夫人,怎可再做台面儿上抛头露面的事。”
沈星颂虽在听着二姐姐说话,可眼睛却望向葭音。
“行了,”他对前者道,“你先退下罢。”
二姐姐只好点点头,福身作礼告退。
他又对周围人道:“你们也都退下罢。”
一时间,偌大的前堂只剩下葭音与沈星颂二人。
葭音知晓,对方想要问什么。
屋内暖云缭绕,沈星颂解下玄色氅衣,露出里头那件月华色直裰。腰间的玉佩随着衣裳撩动叮叮当作响,男子又于椅子上坐下来。
“为何要参加春魁宴?”
葭音不答反问,“为何要带镜容入宫?”
对方怔了一怔。
“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着你了。阿音,如今朝中动荡,皇后娘娘她……很危险。”
“可他是佛子,佛子不得干涉朝堂之事,若是你们胜了也就罢了,若是败了——”
她不禁回想起林府廊檐下,镜容同林三郎说过的话。
“若能告捷归来,便脱下袈裟,迎娶心爱之人。若是去而不返,劳烦林三公子,将此串佛珠葬于梵安寺后山。”
若生,便归入红尘。
若死,这一颗心一具尸首,尽数归于佛门。
葭音的心隐隐作痛。
沈星颂也抬起眼来望向她。
在这么一瞬间,男子眼中忽然涌上许多情绪,有惊讶,有局促,更多的是疑虑闪过之后,对她的探寻。
沈星颂问:“阿音,你问这些做什么。你与镜容法师……”
忽然,他一噤声。
因为他发现,面前的小姑娘,完全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这算是……默认么?
他的心一坠,忍不住捏了捏手边的如意流苏穗子,手指微微发冷。
缓和了阵,沈星颂道:“是,昨日一早,我便让他以做法之名义进宫,协同皇后娘娘与小殿下。镜容法师去了金御殿,支开了何氏眼线,探了探皇上的脉象。”
说到这儿,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望向窗纱。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
“皇上体内,有慢性毒药。”
葭音一骇。
她咬了咬下唇,心想着下毒之人是如何的胆大而恶毒,忍不住追问:
“何氏?”
“嗯。”
沈馆主点头。
“皇上的意识不太清醒了,皇帝醒不过来,立储之事也不能定夺。皇上定是想立小殿下为储君,何氏他们是想在诏书出来之前,悄无声息地……弑君。”
说罢,他又遗憾道:“不过眼下没有实证证明那毒就是何氏下的,他们将那脏东西销毁得极为干净,几乎是天衣无缝了。我们若此时说出来,反而会被她反咬一口。故此,镜容法师替皇上施了针,又留下一剂缓解毒素的方子。”
“那你们,现下要怎么办?”
其实葭音很想问,镜容现下要怎么办。
镜容在乎的是天下,是道义,而她很自私,只在乎那一个人。
葭音所有的道义感,都是因他而来。
为了镜容,在他闭关的那三年,她修习医术,悬壶济世。
只是为了填补他这三年的空白,替他在佛祖面前,行一份份善事。
日后,也好让佛祖神灵宽恕二人先前犯下的过错。
为了镜容,她一个胆小怕死之人,也能背上行囊与那一腔孤勇,穿越茂密的、不见天光的丛林。
来到瘟疫肆虐的泉村,与他一起治病救人。
她原本是不信佛祖,不信神灵。
而现在——
她一双乌眸,定定地望向沈星颂。
见他不答,葭音便替他道:
“你们想要战胜何氏,无非就要先拿到三样东西:皇诏,民心,兵权。”
“皇诏需得圣上醒来再论;至于民心,有皇诏在,民心所归也不是什么难事,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圣上没有醒来拟得诏书,你们还有梵安寺大名鼎鼎的镜容圣僧,他是道义,亦可以帮你们取得民心。”
少女声音清朗,字字直击沈星颂的心坎。
“所以你们现在,最缺失的,也最亟需的,便是兵权。”
说到最后,对方微微一皱眉头。
“阿音,你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她笑了笑,“馆主,阿音这三年,也不是白活的。”
沈星颂眼中竟闪过心疼的神色。
“我翻看了些书籍,馆主可否告诉我,齐崇老将军如今居住在何处?”
她眼神明亮,目光坚定。
沈星颂深知她的脾性。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后,葭音在心中将其默念了几遍,便记下了。
就在她将要迈步、往馆外走时,对方忽然出声,在身后将她唤住。
“你为何要参加春魁宴?”
“这个嘛,”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等事成之后再告诉馆主。”
……
第二日,天降大雪,满地银白。
即便是鹅毛顷地,葭音还是撑了一把伞,不顾林子宴的劝阻,循着路,朝齐崇的居所而去。
齐崇的脾气很怪,告老还乡之后,不住在安逸舒适的府邸里,反而住在一座山上。
葭音在凝露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开始爬坡。
起初,坡路还较缓,越往上走,这路愈发陡峭起来。
她哪里爬过这么陡峭的山坡?
脚下险些打了个滑,凝露吓得魂儿都飞了,赶忙扶住她。
“夫人小心!”
所幸她站稳了脚。
惊魂未定,眼前闪过一道衣影,她仰起头,忽然看到那一棵挂着雪的秃树枝下,那一袭袈裟之人。
他转过头,也看到了葭音。原本清冷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微澜,须臾,他逆着光,缓缓朝这边走来。
“镜容……”
他没有出声,伸出手,把她从坡上拉到一处平地,站稳了。
他的身上很香,是让人心安的味道。
她的裙子上沾了些雪块,见状,便弯下身,欲将其拂去。
却听到耳边轻落落一声。
“夫人,”
镜容喊她。
闻声,葭音仰起脸来。
下过一场大雪,今日阳光难得的明媚,竟还有几分刺目感,落在她素净清丽的面庞上。
镜容跟她说,声音里,是竭力压抑着的情绪。
他的指尖仍残存着少女的余温,却平复着呼吸声,同她道:“请您回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