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令会失声是柯羽鸢意料之中的。
人的一生中,有很多个一瞬间,看似只是一瞬间,其实在漫长的余生中,会持续很久。
带来的反应也是。
重复,应激,重复应激。
柯羽鸢担心他会出现更严重的反应,直接让蓝星在校门口拦住他,把人带走。
苏苏像往常一样上车,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游令没挣扎,也没拒绝,老实上车后,跟柯羽鸢示意,让司机跟着公车。
公车走走停停,他们也走走停停。
苏苏坐在窗边,路过的车灯明明灭灭照在她脸上,痕迹轮廓清晰又模糊。
隔着贴着黑膜的车窗,游令目光不移,看了很久。
无数个红灯路口,他们宛若对视,又很快错开。
然后再下一个路口重复。
直到苏苏下车,走进小区,游令才收回目光,他身子往后靠,仰面假寐。
手机亮起,柯羽鸢低头,看到是副驾驶上的蓝星发来的消息。
蓝星:就是她?
柯羽鸢:嗯呐。
蓝星:那么乖?
后座的柯羽鸢笑了一声。
蓝星抬眼从后视镜看她一眼,很快手机上收到她发来的两个字。
——很犟。
啧。
游令也很犟。
可是常言说,只有互补的人才能长远地走下去。
所以,总要有一个人愿意改一改吧。
蓝星放下手机,望着前方看不到的尽头出神。
后面几天蓝星没让游令去学校,先到高医生那里复诊两天,然后逢周末,她亲自看着他不让他往外溜。
两天复诊效果并不好,好不容易缓和过来的呕吐反应重蹈覆辙,失眠继续加重,药量也随之加重,是药三分毒,尤其是这类药物,副作用不容小觑。
游令始终没什么精气神,再加上天气转凉,整个人透露出脆弱。
为了照顾他的身体,家里开了暖气,游令穿一件单薄的连帽卫衣盘腿窝在沙发里。
蓝星这两年热衷品茶,在外高马尾高跟鞋,雷厉风行,大杀四方,在家低丸子居家服,岁月静好,悠闲自在。
她倒一杯茶推到游令跟前,游令没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蓝星这坐独栋在郊区,地大,空气好,一楼会客区没做墙壁,周围一圈单向玻璃,窗外小院里种满了各种花花草草,多肉成堆,活气很重。
可全被玻璃挡住。
活气只映在游令眼里,并没有真正赋予他什么。
他头上戴着卫衣连带的帽子,遮了眉眼,只剩下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黑色卫衣,灰色卫裤。
整个人清清冷冷的。
外人从来都只能看到游令顽劣又不正经的模样,只有他们自己人才懂,游令,其实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小孩。
可能是基因赋予的,毕竟他的母亲在怀他时就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但幸运的是,他的出生,是被期待的。
只是很可惜,说不好是他母亲运气不好,还是他自己运气不好,从出生的那一刻就生活在保温箱里,后来干脆辗转海外,被更专业的人照料。
他母亲想他想得不行,却因为身体状况没法出国,直到他们母子相见,游令已经有了自己的自主意识。
于整个游家和武家而言,游令就像一个空降兵,因为身体不好,所以长辈们要求所有人都要照顾他、顾忌他的情绪。
可小孩通常是叛逆的,也是爱抱团的,他们的恶意直接又粗暴,属于自己的花园被陌生人占领,本能当然要驱赶。
可游令明明是回自己的家。
却要一直被驱赶。
他骨子里好强,又有坚厚的自尊心,他不愿意接受自己被驱赶,便主动远离,好像在告诉全世界:你看,不是你们不要我,是我不要你们的。
可他到底只是一个小孩,在无人注意的夜里,也会疑惑,为什么一定要是他。
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出生就不在爸爸妈妈身边,长大甚至不在自己的国家里。
他好像,一直都是那个与一切都格格不入的存在。
所以后来有两年,他总是吵着要出国。
要不就出国吧。
只要肯好好长大,哪怕不在武意欢喜欢的城市也可以。
蓝星相信意欢会理解她做的决定。
所以蓝星开口说:“游令,要不我们出国吧。”
她这几年生意上开始发展境外,现在正是发展中,她过去很合适。
游令这才偏头看过来。
他很平静,开口声音仍然哑得厉害,“为什么?”
蓝星说:“你自己听听你的声音,还用问为什么吗?”
失声三天,又是机器又是用药,才勉强把嗓子调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就算嗓子彻底好了又怎样,里面还不是烂完了?
“游令,我不是这么答应你妈妈的。”蓝星忍不住把意欢搬出来。
可是这一次,即便搬出意欢也没用了。
游令微微低头,垂眸,声音更低,“我不去。”
蓝星起身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她手扶在游令膝头,握住他冰凉的手,少年手大,手指细长,因为最近一直在瘦,手骨都有些硌手。
她眼眶热胀,轻声劝说:“游令,你不懂,离开并不全是坏事,有时候离开也代表着重塑,重塑是为了得到更好的自己,也为了见更好的人。
“我知道你很喜欢苏苏,不想离开她,可是你们总是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对不对?你往前走,在前方的未来和她重逢不好吗?”
“不好。”
从始至终,游令都没想过离开,因为他比谁都清楚。
“干妈,她比我更好。
“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比我更好。”
他害怕。
害怕一放开她,就再也追不上她了。
更害怕,他在她心中的分量,不足以阔别几年后仍然能让她记得他。
他不想要一个拥有着明明他可以共同参与却因为逃避离开而无法共同走过的路的她。
他不要破镜重圆,也不要久别重逢。
他只要现在。
只要这个当下。
每一个当下。
最开始,苏苏还以为跟着她的仍然是游令,直到第二天第三天游令都没来学校,她才意识到,跟着她的也许是另一个人。
周五晚上,公车准时到站,苏苏上车,坐到了最后一排。
她假意看着窗外,从窗面里,看到一个又一个人上车,落座。
有一个人上车很小心,位置选在了另外一边的倒数第二排窗边。
苏苏从窗户看她,她也在从窗户了看苏苏。
途经一站又一站,车子停在家门口的站牌,苏苏却没有下车。
直到车上没剩几个人了,车子开往下一站的路上,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人恍若初醒,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坐过站了。
她猝然回头,对上了苏苏的眼睛。
苏苏笑了笑,起身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没关系,下一站很近,一会儿走着回来也行。”
“你叫刘洁?对吧?”苏苏问。
刘洁抱著书包,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
“你……”苏苏问,“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刘洁垂着眼眸不说话。
很快,车子到站。
苏苏起身,问她:“你要下车吗?”
刘洁不动。
苏苏笑笑,“那我先走了,你注意安全。”
话落,刘洁站起身。
苏苏朝她笑笑,先一步下车。
刘洁紧跟其后。
两个人慢慢往回走,路上人很少,只有飞驰而过的电动车和汽车,车灯在夜里显得格外耀眼,呼啸而过,光影拉得很长,虚幻一层,让人失神。
路灯昏黄,温暖,照亮她们脚下方寸大小的地方,两个人的影子时而拉得很长,拉长时,两个影子好像凑在一起,并肩而行,时而又缩成小小一团,间距拉宽,各自为营。
看着地上缩成团的影子,苏苏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刘洁的内心,挣扎、犹豫、小心翼翼。
她理解,所以并不催促。
直到刘洁主动开口:“那个……你和贾青关系好吗?”
苏苏摇头,实话实说,“不好。”
“为什么?”刘洁问,“我之前有看到过你们一起上下学。”
“那是之前,”苏苏说,“她后来,跟我说了一些我男朋友的不好,我很生气。”
刘洁猝然说:“不要信。”
苏苏扭头看她。
“不要信她,”刘洁强调,“不要信她,她嘴里没什么实话的。”
“你……”苏苏问,“你认识她?”
“嗯。”刘洁闷闷回答。
苏苏没继续追问,等待刘洁自己想清楚。
没一会儿,刘洁继续说:“以前我有个好朋友,后来她和贾青一起玩了,贾青不喜欢我,就拉着我朋友远离我了。”
短短两三句话,但过程对于一个刚上初中的人来说,一定不好过。
安慰都无用,苏苏叹了口气,问:“那后来呢?”
刘洁:“后来朋友出国了,出国前我们有好好聊,现在偶尔会聊一下微信。”
苏苏点点头,“挺好的。”
“我朋友现在其实挺好的,但是有些话,你真的不能信贾青。”刘洁又说一遍。
苏苏反问:“你觉得贾青会跟我说什么?”
刘洁噤声。
苏苏笑笑,“那天,我在办公室门口看到你了。”
“就是游令和张老师吵架那天。”苏苏强调。
刘洁愣了愣。
苏苏抿了抿唇,“所以我想问,你的朋友,是张老师的女儿吗?”
刘洁沉默很久,才回答:“是的。”
说到这里,苏苏已经到了小区门口,她停下来,刘洁意识到她到家了,嘴巴张了张,又闭上。
苏苏静静地看她。
小片刻,没等来刘洁继续说什么,苏苏只好笑笑,“没事,那我先走了。”
刘洁不说话。
苏苏又问:“你家在这附近吗?”
刘洁摇摇头。
苏苏笑,“你跑那么远,就为了跟我说,要离贾青远一点是吗?”
说完她又笑,口吻温柔,“我会的,你放心吧。”
然后又说:“那我真走啦,你回去小心点,那么晚了,最好打车吧。”
她刚转过身,刘洁下定决心一般,喊出声:“苏苏!”
苏苏停下,回头。
刘洁攥了攥拳,最终坚定地看着苏苏的眼睛,“我还有别的话要跟你说。”
苏苏笑,说:“好,我们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