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间冰冷刺骨的窒息感再次翻涌上来,冯玉贞撑住椅背站稳,她深深呼了一口气。
面前的小叔子还在等她回应。
即使衣着再狼狈,崔净空的脸也轻而易举地抹杀了这种局促。乌发被雨水浸湿,水珠顺着发尾掉落,在这张霞姿月韵的脸上缓缓蜿蜒而下。
崔净空相貌极好,十里八乡再难见这样俊秀的青年了,任谁头一遭碰见他都要愣一愣。自饱满的天庭到不点而朱的薄唇,竟然没有一处生得不清隽疏朗。
这副好皮囊在前,冯玉贞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没人比她更清楚,外人盛赞、面若冠玉的秀才公,揭下这层薄薄的斯文伪装,隐藏着的是怎样无情、残忍的本性。
她死后沉塘溺死后化身一抹幽魂,手里凭空多了一本话本。
可冯玉贞并不识字,迷迷怔怔翻开,眼前忽地冒出一股青烟。在烟雾里,她亲眼目睹崔净空如何从一介布衣之身爬到官居一品。
包括她在内的乡下人在读书这方面匮乏一些起码的想象力,考中一个秀才就足以他们拍掌叫好,奔走相告。
没有人会预料到,崔净空在第二次科举下场后,犹如囊中取物般连中三元,刚刚及冠便一朝金榜题名,名扬天下。
他进入朝堂后崭露头角,办事万无一失,又因面如冠玉、性情沉着机敏,数次被委以重任,有“孤臣”的风范,于是便越发得年幼天子的倚重。
之后崔净空权势愈重,便开始暴露其残忍、贪婪本性。
对上巧言令色,蛊惑圣听,对下徇私枉法,大肆捕杀与其政见不同的清流政敌,士林很长一段时间都笼罩在名为崔相的阴影下,京城里人人自危。
京城大旱期间,崔府的奇花异草依旧生机勃勃。在一派枝繁叶茂之下,崔净空的私狱夜夜开张,惨叫咒骂声全数堵死在地底下。
崔净空或铁骨铮铮或愚昧软弱的对手总会离奇消失,唯有在血迹斑斑的花丛深处,饱尝他们血肉的似锦繁花见证了无数罪恶。
而立之年,以他为首的一派将会取得党争的最终胜利,意味着自此内阁六部形同虚设。
而对已经爬上权力巅峰的崔净空来说,身为唯一的内阁阁老,朝廷已经彻底成了供他把玩的掌中之物。
那天夜里,权倾朝野的崔相于京城府邸大肆宴请宾客。绚烂的烟火和高挂的灯笼几乎照亮了京城南郊。
与此同时,一把大火无声无息地在三百里之外的崔家老宅燃起,同样彻夜未停。
将所有青壮男子连同妇孺老幼,当初曾在幼年欺辱过崔净空的崔氏众人,全数烧死在了黑沉的睡梦里。
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可留在囚笼一般的老宅难不成会有更好的结果吗?
在她眼里,崔净空实则无异于豺狼虎豹,可如果她安分度日,哪怕伏低做小伺候他起居,或许崔净空念她这点恩情,放她一条生路?
侥幸神佛赏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这一回,她说什么也要逃出这座前世的牢笼。
冯玉贞捏了捏掌心,稳下心神:“好,我跟你走。”
她声音很轻,也没什么气力,对面一直神情淡淡的人却因为这一声在他预料之外的回应而抬起头,俄而两道目光如同冷枪一般径直刺到她身上。
崔净空一双长而翘的丹凤眼掀起来,静静打量她。
这位比他大不了两岁的寡嫂很老实地站着,身形消瘦,雪白的粗麻丧服像是个木桶径直套在她羸弱的身躯上。
垂着头不敢看他,横生出一股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丝毫不见刚刚说话时冒出来的勇气。
在此之前,崔净空只和这个大嫂在半年前大哥的成亲宴上见过一面。
鹅蛋脸,白净的皮肤,看谁都怯生生的眼睛。
有些好奇地望向他,像是栅栏里被圈养的牲畜,只待引颈受戮,同这片土地上所有蠢笨的人没有半分区别。
刚刚进祠堂那会儿也顺带着瞧了一眼,神情憔悴,是个标准的新寡妇。
崔净空生的高,居高临下,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和一点雪白的下巴尖儿。
往下一扫,女人不良于行的左脚裹在宽大的衣物里,正在轻微地抖动发颤。
怕他?
他心里生出一缕异样:为什么怕他?如果怕他,又为什么答应和他走?
读书人一概都是清高的,因而他也冷淡不近人情,得益于这张绝佳的皮相,女子投递的倾慕和惊艳数不胜数。
无论如何总不至于会让人吓得发抖,更何况他和这位寡嫂之前没有任何过节。
崔净空自然有很多不可为人所知的秘密,但除他之外,寥寥无几的知情人不是已经成了一抔黄土,就是呆在在灵抚寺里敲木鱼。
还是说……她亲眼看到了什么?
超出计划之外,放在身边也是个变数,不如……心头的杀意涌起,手腕上的念珠骤然发烫,堪比烧开的沸水,崔净空面上却半分不显。
他目光稍稍停留在女人领口和乌发间露出的一截细瘦雪颈上,左手食指不自觉颤了两下。
崔净空很快收回视线,复而拱手道:“砖房年久失修,只怕是委屈嫂嫂了。”
“该是我麻烦你了才对。”
两人又说定待崔泽明日下葬后再启程,冯玉贞只管讷讷点头。
等人走了,冯玉贞全身绷着的线一松,立刻瘫软在椅子上。寒冬腊月里,后背竟然湿了大半,冰冷粘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