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边模模糊糊传来两个人的闲聊,冯玉贞苦笑,她悔青了肠子,几个月过去都忘了娘家潜在的威胁。原是大伯母一直给她挡着,没叫崔家说漏嘴。
可惜她刚得罪完老宅,果不其然,崔四叔第一个跳出来告密,风水轮流转,现在报应到她头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晃悠悠的驴车慢慢停下,她听见一个敦厚的女声"人带回来了",是她娘。
冯玉贞被偷偷摸摸避着人搬下车,麻袋一摘,眼前并没有明亮多少,她环顾一圈,这个地界熟悉又陌生,才想起来这儿是娘家的地窖。
三个人围着她站着,从左往右,冯母、冯父和五弟冯兆。@无限好文,尽在
冯母膀大腰圆,是个壮实的妇人,她脸色不佳,冷瞅着坐地上手脚被缚的三女儿∶
“三娘,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该和外人联手骗我们。你男人没了快半年了,我和你爹给你寻了一桩好婚事。张柱家里田地不少,你们寡妇鳏夫正好凑一对,父母之命煤妁之言,宜早不宜迟,明早你便嫁过去吧。”
她嘴里发出呜呜声,眼眸尽是恳求,冯母见状弯腰给她取出嘴里的布团,看她手别在身后姿势不舒展,又给她把手上的绳结解开。
冯玉贞往干涩的嗓子眼里咽了咽口水,声音小却很坚定地道“我不嫁。”
“不嫁”冯父撸起袖子,面目狰狞起来∶“白吃白喝老子十几年,出去一年反了你了,我打死你个白眼狼”
他两步抢前,倏地举起蒲扇大的手掌就要往她脸上招呼。
冯玉贞吓得双眼紧闭,宁可挨打还是不松口,一遍一遍抖着声说不嫁。
冯母遂抬手按下冯父的手臂,打圆场道∶“行了,要是打坏了脸,三娘明日怎么见人?”
这时候在一边无所事事叼着一根草的冯兆也假惺惺劝她∶"三姐,老和爹娘犟有什么用?张柱家里那么多地,嫁过去就是享清福,爹娘都是为你好。”
为她好
他那张脸不羞不臊,冯玉贞偏过头,只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嫌恶涌上心头。
他们几个来回扮红脸白脸,一唱一和极有默契,只为把她说服后顺利卖一个好价钱,冯玉贞只觉得越听越心寒。
见性格软弱的三女儿这回竟意外成了难啃的硬骨头,冯母招招手,叫两个男人出去,娘俩关起门来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三娘,你别瞧不上这门婚事,张柱干活踏实,村里那些风言风语,都老早没年月了,不可信。”
“如果他真像娘所说的堪为良配,又哪里轮的着我?”她向来只有拣起别人挑剩的歪瓜裂枣的份。
冯玉贞凄然一笑,眼圈不受控红了∶“娘,你从来看不到我的苦吗?”
冯母话音顿了顿,冷冷道“苦哪个女人不是苦过来的!男人就是冷石头,你嫁过去慢慢把他捂热便是了。三娘,你该再找一个男人当靠山了。”
“什么靠山把我打死的靠山吗”
冯玉贞再忍不住,腮边滚落下两串泪珠,哀哀求她∶“女儿从没有求过什么,也没有什么要过什么,只求娘别把我推去送死,我嫁过去活不下来的……”
她默默淌泪的哀求震住了冯母,到底是怀胎十月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心口一软,伸手去揩她脸颊上的泪。
但陡然间,门外隐隐传来冯兆的说话声,这是她累死累活怀了四个闺女之后,费尽千辛万苦才好不容易抱上的小儿子。
她又记起还有不到两个月他便要成亲了,建新房的钱却始终没有着落,此时正要从冯玉贞这桩婚事里挣,心又如铁铸一般。
“三娘,你也为你弟弟想想!他还没娶媳妇,家里银钱不足,你,你顾及他一些罢!”说到最后,她心虚地撇过头去,不去看地上的女儿。
"那为什么从没有人顾及我?"冯玉贞眼泪汹涌,径直掉在地上,声音几近啼血∶"娘,我也是你的骨肉,求你把我放了吧,给我一条生路,我把我挣的所有钱都给你……”
她伸手抱住对方的小腿,泪水潺潺流到她膝盖上∶“娘,我快要活不下去了。”
冯母静默片刻,嘴唇抖着开合两回,拔腿走了,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走之前还不忘将她的手在身前捆住。
冯玉贞知道她这是铁了心要如此,独身静静坐着,双目通红,她抽抽鼻子想∶之后怎么办呢?
大抵只有和她同住的小叔子会发现她不见踪影。那张淡漠的脸跃然心头,连同先前一番荒唐的痴语也漫出来,冯玉贞赶紧掐灭那点希冀∶她不敢想,也不能想。
急急避开,又思索还是否会有别人来救她。泽哥儿没了,大伯母离得远,恐怕都不知道,几个姐妹都远嫁,没人能赶来救她。
如此思来想去,竟是无人可依。心里发狠,倘若真要这么跳进火坑里,倒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儿。
可是,凭什么呢?
两世以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凭什么谁都能把她踩进淤泥里凭什么她次次被无常的命运撞得头破血流,遭人作践至此?
缩着腿脚蜷在墙角,像是一尊石像般纹丝不动。
痛苦而漫长的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地窖里的黑暗犹如实质一般担在她消瘦的肩上,直到门口一丝微弱的光明射入,冯母提着灯来给她送晚食。
她低头解开她的双手,不去看她∶“快吃吧,明日大清早就得走。”
冯玉贞被以一个姿势绑得双手失去知觉,很是麻涨,使劲甩了甩才颤颤巍巍接过碗,捧着没喝到一半,两手不灵敏得抬到嘴边,一时松劲儿,碗“啪”一声落地,摔了个稀巴烂。
冯母叹一口气,只当她有怨气。冯玉贞垂头,把地上迸射出去的碎片们挪聚到一块,沉静的模样与做姑娘那时几乎一点没变。
冯母心中有愧,安慰她道∶“三娘,张柱跟我们拍着胸脯保证,说他已经不打女人了,男人知道改过就是好汉,他如今晓得打女人对方会跑,这回娶你必定不敢再犯了。”
冯玉贞默然点点头,像是彻底死心认命了。
冯母却越发觉得愧疚,把她的手重新绑好,将碎片扫进簸真里便赶紧端着出去了。她并没有察觉,簸萁里的碎片少了一块————那块碎片具有上下两个锋利的尖角,窝藏于冯玉贞的袖口里。
半点不敢入睡,生怕他们趁着她睡熟下手,大清早的木门“吱呀”一声,冯玉贞瞬间转醒过来。
“贞娘,来吧,换上嫁衣,花轿就在门口等着,这都是张家准备的。”
冯母捧来的大红嫁衣之上绣着一对栩栩如生的交颈鸳鸯,绸缎顺滑质地轻薄,冯玉贞从没穿过这种好料子,心底酸涩,只觉得可笑。
开脸,贴花黄,涂胭脂,这下手脚的绳结才全被解开,她于是背对冯母换上嫁衣。
一出地窖,冯玉贞暗道不好,本打算路上逃跑,谁料竟来了四个抬轿的壮汉,皆是孔武有力之徒,牙关一紧,心凉了半截。
摇摇晃晃的花轿落地,一个穿着和她身上花纹图案一致的男人掀开车帘,瞧着只比他爹岁数小些,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疏牙。
张柱一上来就急吼吼牵她手,冯玉贞强压着恐惧,下意识想撒开那只汗津津的手,碍于那几个壮汉还跟着,又怕功亏一篑,只忍着厌恶被他摸了又摸。
好在对方显然对这桩明码标价的婚事也相当敷衍了事,只和她跨了个火盆,堂都没拜,草草把她送进屋里,只说自己等待会儿人来全,喝完酒再回来。
临走前张柱还想偷个香,冯玉贞僵硬地推开他,垂眸假装羞赧,张柱不做他想,只以为她放不开。
人一走,冯玉贞立即站起四处探看,想要趁着这个空隙逃脱,然而窗户和门都自外牢牢关上,好像对此早有预料。
生怕张柱回来,这次可就再推拒不过了,冯玉贞急得抱起凳子来回撞门,就算这样也不管事。
回廊间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有力急促的脚步声,冯玉贞立刻后退,远离门口,她站在床边,将碎片的尖角对准门的方向,把唯一的倚仗死死捏在手里。
门哐当一声被从外面重力打开,她充满警惕乃至决绝的眼睛便和门外胸口起伏、气息不定的青年对视。
匆匆而来的崔净空一步一步朝着愣怔的寡嫂走过去,他站定在她身前,目光晦涩不明地盯着她身上大红的嫁衣。
乌黑的眼眸里像是有什么炙热的东西在游动,他轻唤∶“嫂嫂。”
冯玉贞被这一声激得眼尾泛红,她头一次主动伸出手,哽咽着踮起脚,环住了青年的脖颈。
而崔净空弯下腰,手掌牢牢贴在寡嫂纤瘦的背上抱紧。
真是怪异,他又有些疑惑。明明现在已经与她近在咫尺,为什么还是觉得不够。还想压得更紧些,干脆揉进怀里,直到日日夜夜、寸步不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