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贞惊醒。这是很普通的一个夜晚,月落星沉,天还没亮,额上不知不觉冒出细密的冷汗,手向旁边一摸,这才对方的被褥发觉已是一片冰凉,不知道走了多久。
同她一块入睡的崔净空,半夜却不在她身边。披上外衫,冯玉贞走到门口,见门外当值的团圆,问她:“可有看见空哥儿去哪儿了?”
“回夫人的话,老爷走前只同奴婢说,莫要打扰夫人歇息。”
冯玉贞劝团圆不必站守,叫她回去睡觉,自己则没有丝毫困意,只扶着门框,迎面微风吹拂在面颊上,心绪却无法平复。
她思索万千:话本只截止到崔净空位极人臣,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难不成他短短五年后便油尽灯枯,就此英年早逝?
天边泛起鱼肚白,冯玉贞才等回姗姗归来的青年。崔净空见是她站在门边,脚下只顿了顿,很快不动声色走来。
眼睛往下一扫,蹙起眉,他第一句话也并非对她解释行踪,而是略带指责道:“怎么光脚下来了?丫鬟呢?”
冯玉贞这才发觉那时起的急,竟然忘了穿鞋。她坐在床沿,两臂撑着床,身前的青年半跪在地上。
一对冰凉的、小巧的足尖贴在他的胸窝上,叫发烫的掌心一把捂住女人的大半脚面,拿湿帕子细致擦拭足底沾上的灰尘。
她有些怕痒,止不住将脚往回缩,嘴上轻声问他:“空哥儿,你方才去哪儿了?”
“周大人派人唤我,半夜奔赴里正家中一趟。”
崔净空神态自若,他温声让寡嫂踩在自己内衫上,在他胸口一点一点将脚上水渍蹭干,再放进被子里。
处理完了这档子事,他起身将衣衫脱下,淡淡道:“事发突然,未来得及告知,叫嫂嫂担心了。”
床板一沉,青年爬上床,夹杂着凉意的唇就要压下,冯玉贞没这个心思,偏头躲开,疑惑道:“居然这么着急吗?”
“周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秋闱助我良多,到时去往京城参加会试,也要有赖于他提携。”
这位伯乐周大人从未在话本里出现过,冯玉贞焦虑于这种改变,不自觉问出来:“空哥儿,可否同我讲一讲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事?可是涉及什么……?”
可是涉及什么人命阴司?
一直以来,哪怕多次交颈缠绵过,二人之间还是心照不宣着保留一些秘密。以往只有崔净空一人三番四次打探,冯玉贞躲闪不及,这还是头一回她主动触及。
不知道是该诧异于寡嫂的敏感,还是欣喜她对自己本性的深知,崔净空低笑一声:“不过都是些文书与人情走动。倒是嫂嫂,你在担忧什么?”
“我……”
我恐你shā • rén成性,畏你沉迷杀戮,遭漫天神佛所厌弃,落得梦里痛苦至极、不得善终的凄然下场。
可这话偏偏冯玉贞最是说不得。这一世以来,崔净空手上沾的血,背上所担的十分罪孽,其中八分都要归结于她。倘若说崔净空是恶徒,那她便是不折不扣的共犯,理应一同伏诛。
她兀自敛眉,沉默地抿起嘴唇。而青年抚摸着她的后颈,目光幽深地盯着心事重重的女人,身子缓缓倾覆上来。
天色将明。
*
崔净空的生辰,这世上目前估计只有少数一两个人知晓。
在话本里,崔净空登堂拜相之后,数不清的人,其中不乏高位者,为了讨好这位年纪轻轻、大权在握的权臣,暗中查出其生辰年日,适时送来珍贵厚礼,巴望着从他指头缝里漏出半点好处。
而崔相也不是那等清流君子,他生了一张出尘的脸,却没有无欲的心,来者不拒,受贿收礼只当平常,他将人们挖空心思逢迎自己当成一码经久不衰的好戏来看。
然而在崔净空寂寂无名的二十年前,从没有人为他过生辰。如今他生辰将近,冯玉贞有意为他祝贺。
这些日子她记挂的事情不少,除了那个梦境、赵阳毅的事,现在又添了一个烦恼:要送崔净空什么作生辰礼呢?
太简单的显不出心意,太珍贵的又负担不起。冯玉贞又为那只睹物思人的银钗而有些愧疚,几天认真思虑下来,心中有了成算。
正要出府抓紧去置办,李畴却不放行,好言好语劝道:“镇上繁华处车水马龙,常有盗贼混迹其中,夫人还是带上丫鬟们罢。”
她叹一口气,隐隐有种以后再不能单独出门的后感。带上丫鬟这才顺利出府,冯玉贞往银铺走了一趟。
办完事,冯玉贞本来有意问路,去看一看赵阳毅现在如何,然而两个丫鬟却执意挡着路。
她们大抵也知道这位夫人好说话,心肠软,仰头央求道:“夫人,叫老爷知道您私下寻赵木匠,我们就全完了,莫要为难奴婢们了。”
两个丫鬟吓得紧,冯玉贞只得作罢。
自从搬来镇上,冯玉贞本就稀少的亲朋好友更是骤减为无,难得出府一回,却有两个恭敬的丫鬟紧跟着,好似仍在高墙之内,牢牢束缚着她,只要搬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似的。
一行人兜兜转转回府,冯玉贞抬头,愕然发现正门上端,已然悬挂着写有“崔府”两个字的牌匾。
字迹劲厚大气,冯玉贞看多了,识得是崔净空亲自题的字,像是青年就站在她身前,默默等她走近。
冯玉贞驻足片刻,怅然若失。她颇有些心烦意乱,牌匾何时挂上去的?无论如何,总该有些动静,她明明每日足不出户,就窝在府里,可无论大事还是小事,半点也不知晓。
正房呆得没趣,遂穿过中堂,走到书房,先前崔净空犯浑,还想把她抱起来,走到此处在桌子上胡闹。想起两个人极为荒唐的那几天,脸蓦地烧红了。
为了掩饰,她拾起书案上的毛笔,倏忽间想起那本延期归还,却因为后半本纹路繁复,总记了又忘的书。
要是能画下来,存放起来慢慢看就好了。只是她不会用笔,也不敢在这方白纸上乱写。冯玉贞寻到一些趣味,笔尖点清水,只写着玩打发时间。
正得趣,一只温热的手从后牢牢攥住她持笔的手,在冯玉贞手里东倒西歪的毛笔,一下便宛若生出脊骨似的挺立。
崔净空清浅的呼吸贴在女人耳根,他领她沾取墨汁,亲手握着她,在不染纤尘的宣纸上,肆意挥毫写下两个龙飞凤舞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