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贞又哭又笑,泪水涟涟,发红的眼珠愣怔地盯着一处看,刘桂兰只当她是记起亡夫,不敢再开口提起这些伤心事。
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冯玉贞好似被冻住似的,浑身一动不动,这座冰雕忽地动了动手指头,将帕子递还给一旁的老妇人。
她声音很轻,两片嘴唇发白:“大伯母,抱歉弄脏了你的帕子。”
刘桂兰收起帕子,小心翼翼道:“跟我还这么客气。贞娘,你也要学着往前看。”
往前看?
冯玉贞垂头,这块牙牌不仅像是握在手里,更像是栓在她的心尖儿,将一颗心也拉拽地饱满酸涩起来。
向前看有什么用呢?看那个三番四次欺瞒她,害她错怪了亡夫半年之久的小叔子吗?
倒是回头看,努力想想崔泽,多的是值得留恋的地方。
她将这块牙牌放进袖子里,害怕走动间不小心掉出来,赶忙又塞入胸口的衣襟里。
牙牌隔着两层布料,冷硬的棱角戳着她,由此滋生出的不适却莫名令她安心。
她抚了抚胸口,失而复得的庆幸围绕着她,然而不消片刻,便想起令她那段时间痛苦万分的崔净空来。
冯玉贞对刘桂兰道:“大伯母,关于您将泽哥儿牙牌给我的事,千万别和崔净空提起,另外,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她如今这副哭得七零八落的模样很容易被敏锐的小叔子察觉异样,继而把一切都抖落出来。
必须想个法子,稍稍掩盖住这些痕迹。
*
堂屋你一言我一语,除了奉承便是想暗暗讨要好处,求他给些田地,救济救济沾亲带故的穷亲戚们,也像他对冯玉贞似的,也带着他们鸡犬升天。
崔净空几乎不说话,只冷淡瞧着,桌上的茶一口也不喝,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
这些熟悉的脸都在他眼前一一闪过,全数印在脑子里。
曾有在他五岁时指着鼻子骂他丧门星的崔四叔,也有十岁那年他被灵抚寺赶出来,跌跌撞撞寻到老宅门口,却被他一脚踹出去的崔大伯。
他们怎么敢同冯玉贞相比呢?几个男人绑着加一块,也比不上冯玉贞一个指甲盖重要。
如若不是寡嫂想回来看看刘桂兰,恐怕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又或许下次见面……便是老宅众人的死期。
最好是一场不知起源的大火,熊熊燃烧,彻夜不息。将这几间房子全烧塌了,噼里啪啦散架,里面的人将活生生困死在浓烟和烈火中哀嚎,逐一痛苦、绝望地死去。
崔净空垂眼,浅浅的表皮下,血液缓缓生热,疼痛与原先相比,算是微乎其微,念珠对他的束缚已然临近消散了。
“空哥儿,空哥儿!”急促、慌张的喊声打断了堂屋里的对话,刘桂兰跑进来,气喘吁吁道:“你快去看看罢,贞娘摔地上了!”
崔大伯正要呵斥她贸然插入男人们的场合,可刘桂兰话音未落,只说到一半,他便看见方才耷拉着眼皮的青年忽地站起,像是一阵凛冽的风刮过,众人眨眨眼的功夫,崔净空已经站在了刘桂兰眼前。
他神色越发冷漠,只对刘桂兰道:“带路。”
刘桂兰忙点点头,她转过身,干巴巴往下咽了口唾沫,崔净空真是有些着急了,一时没有察觉她的异常。
“怎么摔的?”
“都怨我,我没注意,贞娘一脚绊到桌子腿,摔得不轻,我想把她搀起来,可她疼得不能动弹,脸都白了,我不敢动,这才来找你。”
崔净空大步往前走,刘桂兰跟不上,只能告诉他大致方向,崔净空很快将她抛在身后,转过弯,对屋的门就大敞着。
寡嫂狼狈趴在地上,她捂着左腿,今儿清早由他亲手为女人戴上的披风也蹭上大片灰土,皱巴巴地泛起褶皱。
冯玉贞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面色煞白,见到匆匆而来的崔净空,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忽地垂下一滴泪来,她望着他,哽咽道:“好疼啊……”
这滴眼泪好似掉进他紧缩的瞳孔里,崔净空心下微动,下一秒,女人就被青年搂住腰肢,从冰冷的地上一把揽进温热的怀里。
崔净空没有要向随后赶来的一众人解释的意思,他迎着那些虚情假意的询问与关切,转身向外走。
守在门外的田泰忙不迭打起帘子,崔净空抱着人上车,只丢下一句:“回府。”
他横抱着冯玉贞,低下头,见人埋首在他的胸口,大抵是疼得紧,哭得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崔净空放轻力道,几乎跟羽毛似的,落在她左小腿上抚摸:“嫂嫂,我们这就去找那个大夫。”
他看不见怀里人的神情,只听到闷闷的应声,含着浓厚的哭腔,更是顾怜,将人护着后脑勺,压进怀里。
却听见女人瓮声瓮气道:“我的腿好多了……只是,泽哥儿的忌辰快到了。”
拥着她的两臂骤然收紧,冯玉贞牙缝里溜出痛呼,旋即咬住,没有出声,头顶传来青年冷淡的声音:“嫂嫂,你是想起了兄长,一时慌了心神才摔倒的?”
冯玉贞窝在青年胸口,仰起脸,泫然欲泣道:“大伯母同我提了一嘴,我便想起他了,一时情不自禁。”
红通通的眼睛好似饱含柔情,寡嫂嘴里的每一个字都轻柔极了:“空哥儿,你随我一起去看看他罢?”
崔净空一言不发,他只是用视线一寸一寸勾勒过她的五官,良久,他抬手抹去女人眼角的泪珠,简短回道:“好。”
怀抱不知何时也失去了本该有的温情,一路上沉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