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捶腿,一边看采薇把书翻开,拿给苏瑶华读。
苏瑶华便慢慢看起来。
一时间门,寝殿里只有沈轻稚手上轻微的声音。
皇后没让她忙太久,也不过就一刻工夫,她便道:“好了,哪里用你来伺候这个。”
沈轻稚便笑着松开手,道:“难得今日能来伺候娘娘,奴婢自然要好好表现,好从娘娘这里讨个赏。”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沈轻稚现在已经炉火纯青。
她并不觉得伺候人、巴结人有什么不好,一个人是什么身份,就得是什么样子。
做贵妃时她高贵端方,仆从如云,锦衣玉食,甚至十指不含阳春水,连个香露瓶子都没扶过。如今当了宫女,便要谨言慎行,勤勉殷勤,在贵人姑姑们面前,就要做个讨人喜欢的小机灵鬼,要不然如何能如此快速升迁?
想要过好日子,就得靠自己努力。
旁人若是这么讨好皇后,皇后还不见得会搭理,但沈轻稚这么说的时候,眼中皆是认真,让人会以为她说的都是心里话。
嘴甜、机灵,却也谨慎、稳重。
她仿佛天生就适合在宫闱里生活,这三年来她慢慢在苏瑶华那记了名字,从三等宫女到二等宫女,再到现在的一等宫女,她渐渐在坤和宫有了脸面。
谁看了她,都要叫一声轻稚姐姐。
无论她是真忠心,还是假效忠,她做的一切,都令人舒服又满意。
苏瑶华读着书中姚金雪的话:“偏生人人都想皇权富贵,我却只要一心一意好儿郎。”
苏瑶华翻书的手微微顿住,她垂眸看向沈轻稚:“轻稚,你觉得这长信宫可好?”
沈轻稚不知为何皇后有此一问,她迅速答:“宫里自然样样都好。”
苏瑶华来了兴致。
她微微撑起胳膊,采薇便扶着她坐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两个软垫。
“你且说说,都哪里好?”沈轻稚笑弯了眼睛:“宫里能吃饱穿暖,一年四季都有新衣,每月还有月银,娘娘也经常会赏赐,入宫这些年来,奴婢攒下不少体己,心里很是欢喜。”
苏瑶华也笑了。
她面容苍白、消瘦、显得没什么精神,但笑起来的样子,却是温和的。
“只是这样吗?”
沈轻稚不知道她要问什么?她略想了想,才谨慎回答:“奴婢觉得,在宫里生活其实挺自在的。”
人人都说宫闱困人心,她却说自在。
苏瑶华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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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瑶华问她:“你觉得自在?哪里自在?”
沈轻稚想了想,这一次她说的是实话:“这世间门人生存,大抵都是看出身,农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商户开店贩卖,迎客待客,官宦人家便更有规矩一些,夫人如何做,小姐如何做,公子如何做,下人如何做,官爷又如何做,每个人都有在圈中,不能越界。”
沈轻稚浅浅笑了:“以前在荣恩堂的时候,奴婢每日都要跟着帮工嬷嬷做力所能及的事,从小到大,没有一刻停歇,后来年纪略大一些,才去了县学做扫洗,那几年光景,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平静而幸福。”
这一句倒是编造的,但她说的也是当年待字闺中,在家中读书时候的心境。
沈轻稚见皇后认真看着自己,眼中似乎有些鼓励之意,深吸口气,便继续道:“娘娘不嫌奴婢啰嗦,那奴婢便再说几句。”
“奴婢以为,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合生存的地方,对于奴婢来说,宫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舒适,每日固定的时候用饭,固定的时候打扫、插花、熏香、收拾,娘娘来的时候还能跟着娘娘读一会儿书,长一长见识,最要紧的是,奴婢不用为以后发愁,担忧及笄之后无家可归,这已经很好了。”
“原奴婢在荣恩堂,没学过针线女红,也没人教奴婢读书识字,这一切,倒是在宫里都学到了。”
坤和宫宫女众多,沈轻稚自从当上一等宫女之后,许多事请便不用她亲自动手,尤其是去岁来了两个小宫女,她跟侍书不用再值夜,晚上闲了便会凑在一起做些针线。
女红一事,沈轻稚原是会的,虽说不上大家,却也针脚精致漂亮。
但重生而来成为沈彩,她却不会,荣恩堂不可能费心给她们教授这些,能把她们养大就很不错了。
沈轻稚跟着侍书等宫女从头开始学,竟能学到许多新的针法和花样,日子过得很有些滋味。
她如此说着,也如此想着,脸上不由露出舒心的笑。
她真的没有说假话。
曾经的沈贵妃入宫十年,而今的沈宫女也入宫三载,她十几年都在皇宫中生活,已经习惯了宫中的一切,现在再让她改,去坊间门重新过活,她恐怕还会不适应。
苏瑶华没成想她会这么有感想,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却并不让人觉得虚假。
这是她最真实的内心。
苏瑶华听完沈轻稚的话,见她不好意思笑了,不由鼓励道:“你很好,能同我说一说实话,我觉得很好。”
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却把什么都看清,就连她有时候都会怨恨当年送她入宫的父母,但沈轻稚却很平静。或者说,对于孤儿来讲,她本身就没有其他选择,入宫当宫女就是最好的一条路。
苏瑶华看她一脸平静,道:“之前侍书问过你,待到二十三四岁上你可要出宫,你那时说不想,如今可还是这般想法?”
沈轻稚道:“回禀娘娘,奴婢确实不想出宫,奴婢想一辈子伺候娘娘。”
苏瑶华被她逗笑了。
“你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呢,一辈子伺候我像什么样子。”
她这话说得很是意有所指,沈轻稚心中微惊,面上却只有笑,似乎没听懂。
苏瑶华却没再说这些,同沈轻稚说了一会儿《珍珠泪》的内容,就听外面传来沐芳的声音:“娘娘,陛下的銮驾正往坤和宫来。”
苏瑶华仰头看了一眼采薇,采薇便探头看了外面的挂钟:“娘娘,陛下当是刚下早朝,过来瞧瞧娘娘。”
沈轻稚这会儿已经站起身,她把绣墩放好,这就要退下去。
苏瑶华却偏偏注意到她:“你且在外面等等,我有事要交代你。”
沈轻稚便退到寝殿之外,守在门边。
也不过就一刻工夫,外面就传来请安声,一个高高瘦瘦的墨色身影出现在沈轻稚视线之内,她蹲福行礼,却安静没有出声。
弘治帝看都没看她,只让自己身边的大太监张保顺扶着,缓缓进了寝殿内。
重重帐幔落下来,沈轻稚看不到里面到底是如何光景,却能听到帝后夫妻的交谈声。
先说话的自然是皇后。
苏瑶华道:“陛下这几日身体也不很康健,怎么还来坤和宫,当是臣妾去给陛下侍疾的。”
弘治帝说话声音有气无力,字里行间门都发着虚弱,他咳嗽两声,说:“朕还没到那时候,只是想着梓潼几日不曾得见,心里想念,便来看看。”
沈轻稚这些年对这位弘治帝也是有些见识的。
皇后嘴上说他冷心冷清,对自己毫无真心,弘治帝到底对谁有真心,亦或者从来没有心,沈轻稚也无从得知。
但他是个肯说软话的人。
作为一个皇帝,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他在发妻面前的时候,也经常会放低身段,温柔哄她。
亦或者,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份“体贴”,让皇后怎么也无法冷下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