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东西之后,他又迅速退了下去,没在书房里逗留。
沈轻稚便取了个橘子慢慢剥起来。
“陛下,守孝之事说辛苦就辛苦,说不辛苦也不辛苦。”
沈轻稚声音温柔,带着涓涓细流流淌进萧成煜心间。
“每日晨昏定省,日日不能松懈,一跪就是一整日,且不光要跪还要时不时哭上两声,那确实是辛苦极了的。”
“但一想到这些都是替皇后娘娘、替陛下而做,是为替先帝尽孝,这是妾的荣光,妾又不觉得辛苦了。”
“毕竟,”沈轻稚笑着看向萧成煜,“毕竟旁人可没这个福分。”
有了这一次守孝,萧成煜绝对不会食言,肯定要给她一个实惠。
萧成煜也浅浅勾起唇角,那双凤眸被也眼尾微扬,倒是显得他年轻气盛,意气风发。
萧成煜见她要递来橘子,只摆手让她自己吃,他在果饼碟里挑挑拣拣,最后捡了一块果酪酥慢慢吃起来。
“你倒是什么都敢说。”
沈轻稚微微一笑:“陛下要的不就是妾什么都敢说吗?”
萧成煜一口把糕饼吃完,在帕子上擦了擦手,然后才起身,道:“母后到底再度发病,待得国孝结束,你也留在这里陪伴母后,待母后好转再搬回毓庆宫。”
沈轻稚屈了屈膝,目送他离开坤和宫,这才重新坐回罗汉床上。
看来这一次,无论是谁动的手,都成功惹怒了萧成煜。
沈轻稚又挑了一块奶糕吃了,才浅浅笑了:“她们当真活该。”
尤其是坤和宫的那些人,苏瑶华一贯仁和,除非属下犯了大错,她从不打骂训斥,尤其是年轻的小宫人们,她都是让姑姑们悉心教导,不论针线缝补还是胭脂水粉,能教的都尽量交给她们。
毕竟不是人人都会留在宫中,进宫的宫女们大多出身寒苦,在宫里能学得一技之长,即便日后出宫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不用看他人脸色苟且。
苏瑶华这样对待宫人,也并不需要宫人如何感恩,但最起码不能背叛。
沈轻稚以为,一个人立身之本,就是要知道善心两个字究竟为何。
即便不做良善人,也不好恩将仇报不是。
不管齐光、陈怀绿等人是否知道幕后主使的最终目的,那些换了药的宫人是否明白这是在shā • rén,他们都做了这样的事。
对于沈轻稚而言,这都不可饶恕。
背叛者永远都不会有好下场。
沈轻稚深吸口气,她重新起身,敛起眉宇之间的凌厉锋芒,又重新变回那个忠心不二,乖顺精致的沈奉仪。
当日夜里,坤和宫就消失了不少人。
慎刑司的顾嬷嬷和简公公一起来到坤和宫,他们不用如何反复盘问,每个人问上一两句话,就知道这人是否心里有鬼。
有鬼的一律拉去慎刑司,拷问之后才知结果。
沈轻稚并未参与这一场彻夜盘查,她跟朝云和沐芳一直守在皇后身边,子夜时分苏瑶华倒是醒来一回。
她在一月之内旧疾复发两次,身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精气神都被耗尽,刚醒来时觉得浑身都疼。
还好姚女医也侍奉在外面,给皇后取来了暖身汤吃下,皇后这才顺过气来。
她抬起头,看着床前众人担忧的面容,不由温柔一笑。
“我这不是没事,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做什么。”
她这么一说,沐芳和朝云都哭了,反而下午时满心愤怒,还在萧成煜面前怒斥幕后主使的沈轻稚并未落泪。
她笑着上前来,替苏瑶华正了正被褥,道:“娘娘哪里的话,咱们这是喜极而泣呢。”
苏瑶华看着她面上明媚的笑容,眼眸里有着欣慰。
她吃过药,精神好了一些,女医才进来用针。
行针结束,苏瑶华出了些薄汗,等朝云伺候她擦干净脸上的汗,她才对沈轻稚说:“丫头,陪我说说话。”
有这一句,其余几人便迅速退了出去。
沈轻稚便给她腰后塞了个软枕,陪着坐在她身边的绣墩上,笑着道:“娘娘可是想我了?”
苏瑶华笑笑:“是啊,想你了。”
“今日的事你给我讲讲。”
苏瑶华吐血之时,依稀看到沈轻稚的身影,也听到她喊的那一句话。
故而,她当时已经猜到前面出了事。
不过她这一口气昏迷了半日,人也病体沉珂,头脑昏沉,自己便懒怠再去思索,直接让沈轻稚讲更简单些。
沈轻稚如何同萧成煜讲的,就如何同苏瑶华讲,最后还提了提周院正的诊断和萧成煜的关心,寥寥几句却无一句废话。
苏瑶华安静听完,才偏过头看了看她。
此时已是深夜,静室没有悬灯,只在室内四角立有柱灯,灯火并不明亮,映衬的沈轻稚眉眼温柔,静雅天成。
苏瑶华浅浅笑了。
她握住沈轻稚的手:“好孩子,不值得为那些人事生气。”
“你的忠心,我跟陛下都知道。”
沈轻稚眨眨眼睛,此刻眼眸中才泛起红霞。
“娘娘,那会儿可吓坏我了。”
“我有今天,全赖娘娘教导,也全赖娘娘赏识,我想象不到以后没有娘娘教导我的日子,”沈轻稚叹了口气,“我心都揪起来了,还好,还好。”
还好苏瑶华并无大碍。
苏瑶华却拍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问:“但我总要去玉泉山庄,我不在宫中,你又当如何?”
沈轻稚微微一愣,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苏瑶华见她竟是傻了,于是便也笑了。
她一边笑,一边咳嗽,却没有克制自己的好心情。
“轻稚啊,”苏瑶华唤她名讳,“前朝后宫,一直都是一体的,你很聪明,一下便想通里面的关节,已经不需我如何教导你了。”
“我若离宫,你应当也知道要如何而为,”苏瑶华紧紧握住她的手,“只要你忠于皇儿,心正眼亮,你就放心大胆去做。”
“不用怕。”
苏瑶华的话确实是给了沈轻稚一颗定心丸,但两人都明白,一旦苏瑶华离开长信宫,沈轻稚就要靠自己在后宫里生存。
她原本就不怕,现在听了苏瑶华的话,便越发确定了心意,知道以后要如何行事。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涩:“可娘娘,我年轻,不知道轻重。”
若是有些事没轻没重办过了,怎么办?
她这么年轻,又没经过这些事,办过了也自然不是她的错。众人心里都明白,可话却要说清楚。
苏瑶华却淡淡道:“谁年轻的时候没冲动过?回家长辈教导一番,以后就知道怎么办事了。”
沈轻稚便明白了。
苏瑶华也不过就只能跟她说一刻的话,坚持把话说完,药效便上来,苏瑶华便安静睡下。
国孝第二十六日,长信宫上下才知苏瑶华被人毒害之事,一时间宫中上下人人自危,进宫哭灵的王公大臣们大气都不敢出,就连哭声都弱了下来。
这一日,坤和宫被慎刑司带走十三人,除了齐光等三人,还有侍药的宫人两名。以及一个曾经进过药房的小宫人,一个看灶火的黄门,还有一个正巧路过回廊,同上药的侍药宫女说了两句话的小黄门。
剩下的人就是语焉不详,神情闪烁,一并带走了。
这十几人已经在慎刑司被拷打一日,经简义回禀皇后,沈轻稚才知道审问结果。
齐光刚一进慎刑司便招认,她酒后听了人挑拨,说若沐芳不在皇后身边,她以后就是除了采薇最得力的姑姑,因此才鬼迷心窍,办了错事。
她为何要在国丧期间挑事,也是因国丧不容马虎,不容人放肆,沐芳若当差不力,自要降职罚办。
至于是谁挑拨的,她自己也不记得。她会记得是有人指使,是因为当时对方言辞恳切,她听进心里去了。宫里面姑姑们经常一起吃酒,她们平日里没什么玩乐,整日都要忙碌,确实很是辛苦。一般各宫娘娘都会开恩,一两月给她们放个沐休日,让她们也能松快松快。
相熟的几个姑姑就会相约去御膳房开个席面,一起吃用一顿,吃酒扯闲,放松一回。
齐光自己说,上一次吃酒已经过去半年,而且那一回来得人挺多,中途还进来几个,那会儿她已经醉了,如何也记不得到底是谁。
这个说法似乎含糊其辞,但慎刑司是什么地方,一般人还真扛不住,齐光一开始就招供了,以至用刑一整日都没改口,应当也说不出更多的线索。
而其他几个宫人,一个烧火的黄门刚送进慎刑司,一个不甚就咬舌自尽了,另一个进过药房的小宫女体弱多病,用刑半日就咽了气,这两人什么都不能招了。
沈轻稚听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
那黄门一定有鬼,但那小宫女就不好说了,要么是幕后主使暗中动了手脚让她死,要么是她自己求死。
但这两人定有疑点。
国孝是在一片风声鹤唳里结束的。
除服那一日,宫中上下原本应该欢腾起来,却又因谋害皇后案而越发紧绷。
宫人们形色匆匆,不敢大声说话,即便在坤和宫里,小宫女和小黄门们也越发沉默寡言,脸上没了笑意。
每个人都害怕。
之后几日,苏瑶华病情反反复复,好不折腾,待得她病情终于稳定下来,慎刑司才送来了好消息。
经过仔细排查审讯,也经所有一起跟齐光吃酒的姑姑们回忆,中途进来的姑姑里有一个面生的。
她是外五所的管事嬷嬷,姓孙,不常在后宫里走动,因此众人对她皆不熟悉。
而这位管事嬷嬷正是四皇子的管教嬷嬷。
四皇子是弘治帝的幺子,是贤妃的儿子,他今年不过两岁,话都说不清楚,一个稚龄孩童知道什么?
那么四皇子的管教嬷嬷办事,是否也经了贤妃首肯?此事一下子便牵扯进一个皇子并一个娘娘。
慎刑司动作利落,先把这管教嬷嬷下狱审问,然后才去禀报贤妃。
慎刑司很客气,他们一没怀疑贤妃,二没意有所指,三更不认为是四皇子的旨意,他们只说是有人挑拨离间,这才要把孙嬷嬷下慎刑司严加审讯,好审出幕后之人,全了贤妃的脸面。
慎刑司虽然嘴上好听,但贤妃却难受得不行。若当真是她做的倒还好说,就是打她骂她杀她都成,但问题是,这事根本就不是她所为。
气得贤妃当场就把寝殿里的青瓷花瓶给摔了,在绯烟宫里大闹一场,最终也不还是没了声音,到底没有闹到新帝面前。
她不敢。
她跟德妃淑妃不同,德妃淑妃儿子都大了,她的公主和皇子都还小,都得靠当今圣上恩养。
如今新帝登基,她自己都要搬去寿康宫跟其他几人一起住,一双儿女便也无法再养在身边,四皇子便跟着一众管事姑姑和太监们去了外五所灵济斋。
这一住就要十几年,待得十几年后四皇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才能出宫立府。
换句话说,为了一双儿女,她只能低头。
是以,抓一个嬷嬷这样的小事,她到底还是忍了。
第二日,贤妃还领着大公主和四皇子亲自登门看望皇后娘娘,让两个孩子好一通母后母后地喊,场面很是亲切,上下皆是笑容,到底还是把面子找补些回来。
甚至在坤和宫见了沈轻稚,也笑着恭喜她一声,说以后宫里就是她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比之沉不住气的蒋莲清,贤妃这样的老资历就显得稳重得多。
而那个犯事的管事嬷嬷就只能留在慎刑司了。
这个管事嬷嬷原是内五所的管事,后因内五所一直无公主居住,便调去了外五所,但她调去外五所后却并未留在外五所,先去贤妃的绯烟宫提前照料四皇子。
据她自己供述,她当日不过就是吃醉了酒同齐光玩笑几句,而且并未说什么不忠之言。
因四皇子年幼,四皇子在绯烟宫的灵济斋也是争斗得厉害,四皇子最喜欢身边的一个小黄门,那小黄门说什么四皇子都觉得好,最能带着他瞎玩,而他们这种有正式品级的女官和太监反而不如一个小毛孩。
这可怎么忍?
宫里最讲究资历,没资历的永远爬不到姑姑和公公们头上。
这小黄门可是惹了众怒,没过三五日就被灵济斋的管事公公找了个由头,直接赶去了杂役局,再也回不来绯烟宫了。
孙嬷嬷吃醉了酒,会劝齐光,就是想起了之前这件小事。
她只是说要想在贵人们身边出头,不能光凭贵人们的喜爱,得把对手都打趴下去,对手都不在贵人们身边,她们才能看到自己。
她就是有感而发,随意而言,就这么简单。
在严刑拷打之后,孙嬷嬷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没说任何不敬之言,她能去伺候小皇子还是皇后娘娘的口谕,她感激还来不及,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谋害皇后。
她疯了不成?
这个孙嬷嬷看似没有任何意图,但坏就坏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齐光却听进去了。
她不仅听,还确实动了手。
齐光这一手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动作时恰好后面的宫人便得了口信,顺势做了个连环计,以至皇后被毒害。
那么到底意外还是连环计,谁也说不清了,孙嬷嬷和齐光都审不出任何额外的线索。
事情查到这里,线索便也断了。
沈轻稚心里很明白,有些看不见的阴影依旧笼罩在长信宫里,他们正伺机出手。
宫人们并非一无所知,每个人都更谨慎了。
宫里少了一些人,又多了一些人,总归逐渐平静下来。
六月初二,是个大吉日。
萧成煜在这一日行礼祭告天下,继皇帝位,承大楚之君。
继位大典次日,萧成煜开始大封后宫及诸位王公。
除了先帝遗诏中已经有明确封赏的所有人等,其余两位先帝昭仪、一位婕妤以及三位小主皆晋封为太妃位。另外几位王叔无法再封,也依序给了封赏,荣加俸禄。
除此之外,就是萧成煜还做太子时的后宫。
太子良娣蒋莲清,出身清溪蒋氏,其父为清溪书院山长,姑母为先帝德太妃。着册封为三品和嫔,赐住东六宫望月宫前殿。
太子良娣章婼汐,出身勋贵世家章氏,其父为五城兵马司都督,姨母为先帝贤太妃。着册封为从三品端嫔,赐住西六宫碧云宫前殿。
太子良娣张妙歆,出身盛京张氏,其祖父为大学士、太子太傅兼吏部尚书张节恒。着册封为正四品庄嫔,赐住东六宫长春宫后殿。
太子良媛冯盈,先帝贵太妃侄女,新帝表妹,着册封为正四品丽嫔,赐住东六宫静晨宫后殿。
太子奉仪沈轻稚,因替新帝为皇后侍疾有功,忠心可嘉,着册封为五品昭仪,特赐住景玉宫后殿西侧殿。
侍寝宫女李巧儿,着册封为从七品选侍,赐住碧云宫后殿西配殿。侍寝宫女纪黎黎,着册封为八品淑女,赐住碧云宫后殿东配殿。侍寝宫女王夏音,着册封为八品淑女,同赐住碧云宫后殿东配殿。侍寝宫女赵媛儿,着册封为八品淑女,同赐住碧云宫后殿西配殿。
至此,新帝后宫初见端倪。
不仅如此,萧成煜还加封昭烈公主魏嫣为昭烈长公主,以弟礼敬之。
其他王公大臣暂且不表,唯一值得天下百姓关心的便是改元。
继位诏书宣告天下,以弘治二十四年七月改元为天佑元年七月,以此为天佑纪年。
至此,天祐元年新气便在眼前。
暑热渐散,秋风乍起。
而沈轻稚就在这样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带着自己戚小秋、银铃、铜果等几名宫女,一起搬入了景玉宫后殿西侧殿。
看着院中枝叶绯红的黄栌,沈轻稚眉目舒展,唇角是舒心笑意。
“还是景玉宫好。”
她回头看着身边众人,面上笑意更浓:“这里才更像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