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得极好。
面容娟丽,温婉淡雅,眉眼之间皆是清浅的平和,那双漆黑的眼眸未有过多情绪,若说有,沈轻稚只能在她眼中看到些许的欢喜。
沈轻稚原同她并不熟悉,她是太后身边的宫女,自不可能同其他妃嫔熟悉,不过淑太妃当时经常去看望皇后,也是经常得见的。
此番两个人身份改变,一个成了太妃,一个做了昭仪,才得以好好坐下来说一说话。
沈轻稚一进明间,就先给淑太妃行礼。
淑太妃是书香门第出身,为人平和中正,淡雅出尘,她从来不掺和宫里的是是非非,只一心过自己的日子,读自己的书,养好儿子便是。
此番见了沈轻稚,她倒也显得很高兴,忙道:“莫要行礼了,坐下说话吧。”
沈轻稚便乖乖陪在了下首的陪座上,笑着道:“谢娘娘慈悲。”
“娘娘,昨日里我刚一搬进景玉宫,就看到娘娘给我留的那几箱宝贝,可是高兴坏了,当即便读了起来,”沈轻稚声音轻快,“这一读才发现,娘娘同我的读书的喜好几乎一致,娘娘做的点评也是针砭时弊,我当真是受益匪浅。”
沈轻稚年轻的面容和清润的嗓音,给暮气沉沉的寿康宫增添了几分鲜活气。
即便淑太妃是个爱静的,这会儿也不会觉得烦,反而更是高兴。
这种高兴,大抵是许久未有过热闹的心情,淑太妃自己也说不上来。
“你喜欢就好,”淑太妃温言道,“原我留书的时候,墨香还说我瞎操心,万一你不喜欢,倒是做了得罪人的事。”“不过我记得太后娘娘说过的,你一贯勤勉好学,很喜读书,想来即便不喜我留给你的书,你大约也不会生气。”
沈轻稚忙吃惊地看向墨香,然后才对淑太妃说怪话:“哎呀,墨香姑姑可是平白冤枉人,我一直都很敬慕太妃娘娘,哪里会生娘娘的气呢。”
她这一作怪,明间里众人都笑了。
待得气氛活跃起来,沈轻稚便让戚小秋把礼盒和糕点呈上来:“娘娘也知道我年轻,才做了宫妃,手里头没多少好东西,这一套笔墨纸砚,是陛下身边的年大伴送来的,娘娘一准喜欢。”
“这些糕点是我宫里的侍膳宫女做的,她手艺极好,娘娘吃个新鲜便是了,多余的也可给别的娘娘尝尝,若是喜欢,下回我还叫她做来孝敬娘娘。”
昨日的供果很多,沈轻稚自己根本吃不完,还不如都拿来孝敬这些太妃们。
做了太妃,供奉自然就不比当年,是不缺这一口吃的,但缺这一份心。
淑太妃看着她的眉目便多了几分慈爱之色。
“你是个好孩子,”淑太妃道,“当年太后娘娘就说,你是坤和宫同龄的孩子里,最有仁心的,果然没错。”
沈轻稚且是不知太后跟淑太妃都说了自己这么多话,她微微低下头,抿嘴笑了。
待得谢礼呈上去,沈轻稚便挑了昨日看的书请教淑太妃,淑太妃也耐心给她讲解,这一讲就讲了两刻,沈轻稚见淑太妃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这才不好意思笑笑。
“是我没眼色,娘娘且莫要见怪,”沈轻稚道,“我打扰娘娘这么久,得该告退了。”
淑太妃竟是有些不舍。
沈轻稚看着淑太妃,笑着说:“娘娘,如今正值秋日,天气不冷不热,白日里秋高气爽的,您得了空闲,也可去看望诚郡王,殿下如今不过十三四岁,太后娘娘又要养病,殿下还是要得母亲关照的。”
沈轻稚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却是润物细无声,让人听了心口里都要涌上暖流甘泉。
“娘娘若是有什么事,这寿康宫里谁要是伺候不好娘娘们,娘娘只管派人去同陛下说,”沈轻稚眉眼间都是笑意,“陛下最是仁孝,一定不会让娘娘们过苦日子。”
沈轻稚如此说着,言笑晏晏,话语里却颇为凌厉。
“谁敢欺负娘娘们,就是给陛下没脸,就是不敬先帝、不敬陛下。”
淑太妃没想到沈轻稚不光是来看她,原还有这样一番话要说,她从不去关注后宫事,如此才突然意识到,萧成煜选择的人从一开始就定好了。
他做出了跟太后一样的选择。
沈轻稚办事干脆利落,该说的话一句都不会少,能高高在上,也能沉稳妥帖,哄人的时候能让人舒服极了,可若要让人难受,能痛彻心扉。
淑太妃不由笑了。
她其实才三十四五的年岁,寿数还长,如今这么一笑,立即显得有些年轻,一点都不像是守寡之人。
淑太妃道:“好,我知道了,你也好好侍奉陛下,陛下的性子咱们都知道,总是要操心所有事,偏就不肯操心自己。”
笑容再度爬上沈轻稚脸颊,她羞赧地道:“知道了,娘娘放心。”
沈轻稚又叮嘱了一番墨香,才从前殿出来,行至垂花门前,让戚小秋扣门。
只听哒哒哒三声,一个小宫女开了门,小心翼翼往外看来。
“你是哪位贵人?”小宫女不认识沈轻稚,却知道她这一身绫罗绸缎非富即贵。
戚小秋道:“这是沈昭仪,奉命前来看望太妃娘娘和公主。”
那小宫女立即就惊慌起来,她一把关上雕花门,飞快往后跑去。
不多时,雕花门又开。
这回站在里面的是贤太妃身边的大姑姑听泉。
听泉跟沈轻稚不过几面之缘,此番仔细看了才确定是她,忙迎了她进来。
“昭仪娘娘怎么过来,这宫里也没准备,招待不周,还请娘娘见谅。”
沈轻稚颇为客气:“姑姑那里的话,我今日正巧要来看望淑妃娘娘,陛下听闻此事,便想念起柔佳公主,很是担忧她的病情,便让我也来看望娘娘和公主。”
听到这话,听泉眉头微松,蜡黄的面容也好看了些。
“陛下真是仁孝,有劳昭仪娘娘了。”
沈轻稚点点头,她在院中略站,有些迟疑:“姑姑可要去禀报娘娘?我等一等便是。”
听泉苦涩摇摇头:“娘娘请这边来,太妃娘娘如今正在柔佳公主的寝殿里。”
沈轻稚便跟着她一起进了后殿明间。
明间里的摆设跟前殿大差不差,不过屋中的鲜果和鲜花都没摆,显得有些沉郁。
而且明间里就有很明显的苦涩药味,让人觉得呼吸不畅。
沈轻稚跟着她转到右侧殿,听泉推开门,那股子药味就更重了。
沈轻稚面色不改,待穿过珠帘,绕过屏风,便看到屏风后面色苍白,满脸忧愁的贤妃娘娘。
以及……床上躺着的,满脸通红的消瘦女孩儿。
这是萧成煜唯一的妹妹,刚刚五岁的柔佳公主。
柔佳公主之所以会生病,一是因先帝故去要守灵,二一个则是突然搬去内五所,她独自一人住着有些害怕,连着几日不能好好安睡,这才病倒了。
她年纪小,又一直体弱,故而守灵也不过就守了一两日,萧成煜就叫回去了。
可就这一两日却吓着了年幼的她,以至于病了几日昏昏沉沉,她都还在哭喊父皇父皇的。
瞧着实在可怜。
故而她病了之后,萧成煜便叫她先挪到寿康宫,让贤太妃和淑太妃一起照顾她,若她愿意一直住在寿康宫也行,住到十岁上再搬出去。
但她搬来了寿康宫,萧成煜就不好随意过来看望,今日便有了沈轻稚一行。
沈轻稚却是想不到,公主病得这般厉害。
她脸上的笑容当即便淡了下去,快走两步上了前去,先给贤太妃请过安,然后才陪坐在边上。
“公主怎么病得这般严重?太医可好好给看了?怎么不禀报给陛下?”
沈轻稚直接问了三个问题。
贤太妃帮女儿换了一条帕子,回过头来时,面容出了苍白和疲惫之外,倒并不显得如何焦急。
“小孩子就是容易发热,太医院又不好给用重药,这几日只能温养着,若是用药三日后不烧了,那就好了,若还烧才能用药。”这是太医院怕用了重药把小公主治坏,且公主也不是多大的病,只是发热不退,便先用太平方试试看。
沈轻稚心里这才松了些,又听贤太妃道:“有太医院郑院副整日都来,也有两名女医在寿康宫守着,倒是很精心,至于陛下那边,是我不让说的。”
贤太妃缓缓抬起眼眸,同守灵那日,沈轻稚见过她的活泼样子迥然不同。
似乎在国孝过去之后,又搬来了寿康宫,也因为女儿病倒,她才终于有了自己成了未亡人的悲痛。
此刻的她终于有了太妃的样子。
“陛下忙于国事,前朝定不会顺利,柔佳以前也三天两头害病,倒是不能拿这事去烦陛下。”
贤太妃握住了沈轻稚的手,很是慈爱:“难为陛下还惦记着柔佳,也劳你特地跑这一趟,我已经很知足了。”
沈轻稚忙温柔道:“娘娘且放心,大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妹妹,陛下爱如珍宝,怎会薄待,若是在内五所,陛下定会日日都去探望的。”
贤太妃也点头,一时间众人皆是感叹陛下重情重义。
沈轻稚又看了看柔佳公主的面色,想了想才道:“娘娘,若是柔佳公主不见好,陛下心里也记挂,三日后无论公主病情如何,还请娘娘派人去乾元宫,好让陛下放心。若是有什么事陛下不便过来,娘娘也可派人去叫我,我若能来一定会来。”
作为萧成煜登基后升为最快的宠妃,沈轻稚即便只是个昭仪,但她话里话外都是替陛下办事,她给了承诺,就是陛下给了承诺。
贤太妃眼睛里不由闪过一抹泪意,但那泪意稍纵即逝,她又握了握沈轻稚的手:“好孩子,多谢你有心了。”
沈轻稚把话说完,也知道不方便打搅,起身便离开了寿康宫。
待她走了,贤太妃脸上的泪意瞬间便收了回去,她看着熟睡的女儿,面上却很是沉郁。
听泉见她如此,回忆起刚才那位沈昭仪的做派,也不由蹙起眉头。
“娘娘,这沈昭仪可真得陛下宠爱,听闻昨日陛下翻了她的牌子,也没叫去乾元宫,而是亲自去了景玉宫。”
昨日侍寝,今日又安排她特地过来看望公主,足见陛下对她的放心和信任。
“端嫔娘娘那……”听泉的声音渐渐小了。
贤太妃闭了闭眼睛,片刻之后,她才道:“章婼汐不会听我的,我之所以替她求了这个脸面,不过是因家中并无适龄的姑娘,而我若要选其他人,苏瑶华也不会答应。”
章婼汐是她的亲外甥女,是她姐姐亲生的嫡女,然而章婼汐的父亲却是章家人,勋贵世家同他们到底不同。
章婼汐从小就同她不亲近,也一贯是个直爽脾气,能选入宫中,是因为他父亲是五城兵马司都督,掌管京中缉盗防卫,这是苏瑶华给章家面子,可不是何家面子。
贤太妃看着满脸通红的女儿,想起远在外五所的儿子,最终想到了守孝那日的孙嬷嬷。
这个不知道被谁收买的孙嬷嬷,却让她丢了人,失了面子,若非如此,外五所的宫人又如何会敢怠慢公主?
贤太妃紧紧攥着衣袖,眉宇之间多了些许厉色:“她若不肯帮我,那就再找一个听话的,难道我真得求她不成?”
“你看沈轻稚,不过是宫女出身,为何能有如今的尊荣?还不是因为苏瑶华抬举她。”
“苏瑶华嘴上说的好听,不会让苏氏的女儿入宫让陛下为难,可不还是扶持了沈轻稚?”
“既然她可以,我为何不行?”
“我总得让月牙和灿儿平安长大。”
听泉扶着贤太妃起身,搀扶着她离开苦涩的寝殿。
“会的,娘娘,都会好的。”
另一边,沈轻稚自是不知贤太妃如何所想,她在回宫的路上,倒是碰上了别的事。
一共就两刻的路程,满打满算都耽误不了多少工夫,她如今是昭仪,除了乾元宫前的泰平巷,其余所有街巷都可畅通无阻。
可即便如此,半路上还是撞见了一场戏。
暖轿刚行至西二长街便顿住,沈轻稚掀起轿帘看过去,就看到一个略有些富态的嬷嬷正在训斥两个宫人。
三个人都站在拐向西六宫的巷口,而且背对着暖轿,因此并未察觉沈轻稚到来。
那嬷嬷声音倒是不大,可西二长街这会儿正巧没旁人,那声音顺着狭长的宫巷,直接钻入沈轻稚的耳朵里。
“你们是什么身份?还来同我这里要炭火,红萝炭可是稀罕东西,按小主的位份一月不过只有一筐,省着点用总是足够的。”
“小主怕不是从宫女当了贵人,一时间不知如何度日,白白浪费了红萝炭,依我看,”那嬷嬷阴阳怪气笑道,“那红萝炭给你们也是浪费,不如换成灰筐炭,我还能替小主担着人情,多换了两筐回来。”
只着几句,沈轻稚便知道那两个应当不是普通宫人,很有可能是当时被封为选侍和淑女的几个侍寝宫女。
这宫里贯会捧高踩低,沈轻稚得皇帝宠爱,得太后喜欢,便人人都敬着,太妃身边的姑姑们都笑脸迎人,而其他的侍寝宫女在以前就没这份恩宠,现在又只是下三位小主,若陛下当真喜欢,即便是才人也是能有的。
可偏偏就是没有。
宫里有许多人目光都端,只能一日看一日,看不到未来许多年岁,总会有人仗势欺人,恃强凌弱。
沈轻稚垂下眼眸,外面钱三喜问:“娘娘,如何办?”
沈轻稚道:“咱们去听一听,宫女怎么不如人了。”
钱三喜眉目一凛,立即道:“是,你们都轻着点,别惊扰了娘娘。”
于是,两名轿夫步伐更轻了。
待轿子行近,沈轻稚便听到对面的声音:“廖嬷嬷,你怎么能如此?我们家小主这几日来了月事,得用草木灰,红萝炭的灰是最好的,你若不给,灰筐炭的灰有一股子霉味,怎么用啊。”
廖嬷嬷冷笑:“那我哪里知道,我这把岁数,早就没了月事,也不记得是如何用的了。”
“你一个一等宫女也敢跟我这般说话,难怪人人都说宫女出身的人上不得台面,我原还不信,如今却是信了。”
这话就骂得太难听了。
只听一道略微熟悉的嗓音道:“廖嬷嬷,你欺人太甚。”
“我就欺你了,如何?你有本事去求端嫔娘娘,看端嫔娘娘搭理你吗?”
恰好这时,沈轻稚的暖轿经过,正正当当停在了巷口。
钱三喜上前揭开窗帘,把沈轻稚那张精致美丽的眉眼展露出来。
那廖嬷嬷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是一顶暖轿,立即变了脸色。
另外的两名宫人已经跪了下去,给沈轻稚行礼。
沈轻稚目光淡然,她看向廖嬷嬷,道:“廖嬷嬷,刚刚听闻你评议侍寝宫女?”
她目光微垂,落在了跪在地上的李巧儿身上,轻声道:“李选侍,起来吧,不必多礼。”
李巧儿站起身时,脸上已经挂了两行清泪。
她哽咽道:“谢昭仪娘娘。”
廖嬷嬷一听她的名头,就知道她是谁,当即便跪了下去:“娘娘,老臣,老臣不过是……”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沈轻稚目光根本不看她,只细细看了一眼李巧儿的衣着打扮,然后才开口:“成祖皇帝的慧敬皇后,早年便是潜邸时的侍寝宫女,但其贤惠端方,在成祖皇帝重病时鼎力朝政,以至出现嘉丰中兴。”
“看来廖嬷嬷是不知道这段历史的。”
“也难怪,你一个管杂事的嬷嬷,也不用学什么历史。”
廖嬷嬷脸色越发惨白起来,她不住给沈轻稚磕头:“昭仪娘娘,老臣错了。”
沈轻稚叹了口气,她声音压得很低,似只有两人才能听到。
“廖嬷嬷,您是宫里头的老人,说话怎可不经心呢,你别忘了,承仁宫的娘娘也是这个出身。”
廖嬷嬷方才训斥李巧儿正爽快呢,压根就忘了这一茬,被沈昭仪听到已是惊吓,再一听沈昭仪的话,顿时浑身上下都是冷汗。
沈轻稚没有再多言,她只是叹了口气。
她不去看李巧儿祈求的眼眸,只是对廖嬷嬷道:“嬷嬷,我管不到端嫔娘娘宫里事,此事我不评议,多嘴提一提,还是不想看到嬷嬷因几句错话就出了岔子。”
这话确实很是体贴了。
廖嬷嬷一脸冷汗,却狠狠给沈轻稚磕了三个头:“谢昭仪娘娘训导。”
沈轻稚摆了摆手,终于笑了。
钱三喜垂下帘子,轿子缓缓前行,沈轻稚留下最后一句话。
“嬷嬷,宫里不缺那一筐红萝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