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前,百官朝立。
含元殿为宫中诸大殿之首,建于龙首原上,形如神龙昂首而啸,九十九重白玉阶随着拔起的地势铺越而上,殿基上坐落着高高的宫阙,拱起的飞檐如雄鹰高展的两翼,说不尽的恢弘气派。
今日帝王登基,又兼帝后大婚,到处铺红盖喜,拱桥披着红绸,地面铺着红布,连每层玉阶站着神策军相对拱卫手执象征皇家威严的金戟,都在戟柄勒着团簇的红标。
官员们打量着四周,暗暗咂舌,只觉得新帝对自己这场大婚也未免太重视了。
大颐十几代皇帝,人人都成婚,怎就你这么铺张宣扬,恨不能全天下只有你能娶媳妇似的。
大家默默腹诽,但心里也还是更清楚了这位年少的新后的地位。
这种时候了谁也不能昧着良心说陛下对这位曾经的未婚妻没感情,正相反,原配终究是原配,故剑情深,情深得甚至叫人看不分明了
这愈发让人生出种莫名不安
朝立的官员中,有人彼此对视,都看出眼中的忐忑。
“郡王去宰相府了…”有人惶惶低语:“陛下待新后如此,衡玄衍毕竟是新后之父,若是出了事,新后计较起来……”
另人咬牙:“衡玄衍专权已久,陛下绝看不顺眼,常山郡王是陛下叔父,贵为宗亲,就算新后哭诉,陛下也不会太过惩罚…再不济,来日秦王妃正式册立名分,有其软言调协,总不可能牵连到我们!”
那人像被这话安抚了,暂时镇定下来
他忍不住抬头望一眼高台上的帝王,帝王一身红金衮服,戴九琉龙冕,略垂着眉眼看不清神色,但他遥遥站在那里,便是如神似仙,煌煌气度。
大颐以玄黑为尊,历代帝王登基皆着玄金衮冕,偏偏新帝将大婚与登基一同,连穿的都是近乎婚衣的大红……
他不敢再深想,正要低下头,耳边忽然响起巨大的声浪惊呼,骏马尖锐的蹄音和嘶鸣。
他震惊扭头看去,一列禁军径自纵马冲广场,扑到地上仰头嘶哑:“陛下!衡相薨,皇后娘娘得知消息,冲出仪仗夺马疾驰奔归相府而去了!”
“……”
众多大臣一时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衡相薨了?
新后弃出仪仗,夺马归家而去?
大家面面相觑。
谁眼珠子一转,突然扑通跪在地上,高举笏板,大声喊:“陛下!新后弃仪仗而走,乃蔑视君王,罔顾礼法,此等劣行,何堪为后?!请陛下褫其凤印,赐其鸠酒,以正君威!以儆效尤!”
那尖锐的声音响彻整座广场,众人一时安静。
袁子明被吓得一惊,手里的笔几乎拿不住。
他仓惶去看不远处的新帝,新帝久久站在那里,像什么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动了。
褚无咎一言不发大步往下走。
金红的衮冕大袖迎风猎猎,那官员面露喜色,扑跪到他面前:“陛下,这实在荒唐,万古之荒唐,我大颐绝不能有这样的国母,岂不惹人笑——”
“噗”
血肉如薄纸撕裂,鲜血在半空喷出一道弧线,表情凝固的头颅高高飞起,然后重重摔下“嘭。”
“……”
帝王面无表情把天子剑归回剑鞘,他继续往前走,这一次,再没有人敢拦在他面前。
禁军自四面八方集结,百官眼睁睁看着他翻身上马,勒转缰绳率军疾驰而出。
“陛下——”
“陛下!”
——
黄昏凄落,白马踏着满地碎光而来。
朝朝跌下马,跌跌撞撞往府门跑。
府门口没有挂白幡,朝朝心头猛地升起希冀,也许是秋秋听错了,家里没事,也许爹只是又生病了……
她有点高兴地冲进门,就听见哭声。
许多许多哭声,家里的侍人、近卫围跪在地上,拥挤围满整个院子,人人披着素衣,昏黄色的纸钱在火盆里蜷缩变成焦黑颜色,偶尔有几许碎片被风吹起来,像枯叶,打着旋落下。
那座素木的棺椁摆在院子最远处,不是什么贵重的金丝楠或檀香木,只是寻常的柏木,朝朝认得这木的纹理,是后院里那一棵,是许多许多年前,爹爹被拜为国相仲父,抱着小小的她走进这座新府邸时,与她亲手栽种的小树。
好多年过去了,那棵当年不过和她一样高的小树长成参天大树,变成这一座素色的棺椁,要陪着他一起埋进黄土里了。
许多人站起来,震惊看着她,不断有人说“小姐”“小姐,您怎么来了”,有几个人想拦住她,朝朝都像听不见似的,怔怔往前走,走到棺椁旁边。
她的手在轻颤,掌心贴在冰冷的棺木上,那一瞬间,泪水不受控制从眼底渗上来。
她转过头,轻轻说:“为什么不挂白幡?”
“为什么没有丧音?”她问:“没有人来吊唁吗?冥旌呢?孝布呢?都在哪里呀?”
没有人说话。
朝朝问:“为什么不说话?”
这才有人低低抽噎着:“宫中有命,今日陛下登基,又与您大婚,是大喜的日子,各家不得见白布,不可吊唁走门,停灵不送,丧号不响,不得闻啼哭声。”
朝朝才像被提醒,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大红的婚衣,突然去解腰封。
“小姐!”
“小姐—”
清微与吕总管听见动静慌忙赶来,远远看见这一幕,吕总管差点魂飞魄散:“皇后娘娘——不可啊!!”
华美金红的凤袍落在地上,少女只穿着素白的中衣,站在棺椁前。
“为人子女,爹娘过世,怎么能连丧衣都不穿。”朝朝笑起来:“我必定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儿,才会什么都不知道,还穿红披金高高兴兴地要去出嫁。”
吕总管听得肝肺颤抖,清微红了眼眶:“朝朝,不是这样的,你爹他本就不想叫你知道,他特意嘱咐不挂白布,他想你好好出嫁—”
“叔。”朝朝轻声问:“我爹是怎么死的呀?”
“我走的时候,他虽然病得重,但太医说,慢慢静养,总会好一些的。”
朝朝自顾自地说:“——我听秋秋说,他是被人逼死的,那是谁呀?”
吕总管心猛地高高提起来。
清微闻言露出痛苦的神色,他几乎恨不能把常山郡王几人当场斩杀。
可他又想起大兄离世前的嘱咐,大兄这一世,于国于民无愧,最放心不下就是朝朝,他不愿意自己的丧葬耽误了朝朝的婚事,新帝城府深沉、又大势在握,朝朝一个小孩子怎么与他斗,倒不如退让几步。
“我不喜新帝,但也认同他的本事。”衡玄衍说:“那年轻人虽心机深炼,与朝朝却是有真心,我不信常山郡王之众的话,但我恐怕将来他坐在高位久了,权势迷眼,异心变情,伤了朝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