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们鱼贯而入,火把照亮洞府。澹台净跨进门洞,踩着凹凸不平的铁门走到苏如晦面前。他的身后跟着三大星官和夏靖,大家看见苏醒的苏如晦,都露出讶然的表情。
苏如晦握拳掩在唇下,低低咳嗽了几声,艰难微笑,“好久不见,阿舅。”
澹台净的目光在洞府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桑持玉。流转的目光在关押江雪芽的侧洞停了一瞬,那里门户大开,显然已经没人了。他朝军士做了个手势,道:“追。”
所有军士领命追击,尔后,他的目光落在苏如晦身上,“你为何复苏?”
不因他醒来而惊讶欢喜,却问“你为何复苏”,这老怪物起疑了。苏如晦暗暗咂舌,阿舅真的很难应付,要在他眼下瞒天过海,殊为不易。
澹台净看他气色好了不少,绞起眉心,“你服了怒血灵丹。”
“是啊,”苏如晦懒懒地笑,“要不然怎么能和您拉家常?听说怒血灵丹副作用很大,看来我这回难逃一死,阿舅你救不回来了。”
视野变模糊了,苏如晦的五感逐渐变得迟钝,这说明怒血灵丹的药效开始减退。他看不清楚澹台净的面容,只依稀可见一个高大的黑色影子。澹台净好一会儿没说话,苏如晦就当他在难过了。苏如晦想他阿舅其实挺不容易的,一百来岁的老男人拉扯桑持玉又要照顾他,一辈子没娶过媳妇儿。回想从前,他在秘宗待的那些年还真没少给他阿舅添麻烦。
他听见他阿舅问:“可有心愿?”
苏如晦咳嗽着站起身,扶着石床缓缓下跪。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跪对方向。他道:“苏如晦求阿舅放桑持玉一条生路。”
“傻孩子,”摩陀衍那忙过来扶他,“玉儿是你阿舅唯一的弟子,他怎么会对自己的亲传徒弟下手?”
苏如晦虚弱地笑,“这不是正在下手么?如果我没有猜错,今天他过来,是因为你们故意对外头走漏了消息,说我尚在人世。”
黑街有澹台净的眼线,桑持玉甫一叛入黑街澹台净就收到了消息。也是从那一刻起,桑持玉在澹台净这里的生机断了。所以黑街才会收到消息,说他苏如晦还在仙人洞喘气儿。或许消息中还会添油加醋,说苏如晦如何如何遭受虐待。如此一来,桑持玉必定中计返回秘宗。
看到桑持玉哭泣的那一刻苏如晦想明白了,那个家伙一定是看到了他在仙人洞的模样,干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才被逐出秘宗,永不复用。
摩陀衍那苦笑,“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了些。你就不能相信我的话么?这样你阖眼也能阖得轻松。没错,是我们刻意放出你还活着的消息。你和玉儿是生死宿敌,玉儿宁愿被逐出秘宗也要杀你。你们两个啊,真是一对不死不休的冤家。如今你怎么转了性子,他杀你,你却为他求情?”
苏如晦:“……”
他万万没想到他们这么看待桑持玉。
不过从正常人的角度看,的确如此。苏如晦的生死观和旁人不大一样,有些人明明行将就木,仍想尽办法求得苟活。而苏如晦只愿活得自在逍遥,要他日日夜夜躺在床上,不如给他一刀来得痛快。
桑持玉了解他。
这世间,桑持玉最了解他。
“换一个心愿。”澹台净道。
苏如晦摇头,“阿舅,他是你亲手带大的徒弟。”
“他也是妖。”北斗星官昆吾插进话来,“苏如晦,妖物天性残忍,嗜血好杀,无有伦理,不分亲疏。人对他来说是食物,而非同胞。他身怀吞噬秘术,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摩陀衍那叹息道:“是这个道理,晦儿,如果他被妖族找到,必定会成为妖族利器,我们必须在此之前阻止一切。”
“你们看他长大,”苏如晦艰难地说,“难道看不出他人品如何?”
摩陀衍那轻轻摇头,“你错了,晦儿。他的确从善,那是因为大掌宗命令他从善。在他叛逃以前,他恪守大掌宗的命令,就像你的机关听从你的摆布。可这并非他心怀认同,知人性晓天理。他见到残缺疾患者不会怜悯,他看到孤寡幼弱者不会仁慈。物伤其类,他从不与我们同悲同喜。猫会可怜老鼠么?虎狼会可怜羊羔么?你好生回想,他从来是一个dú • lì于人群之外的孩子,没有朋友,独来独往。”
苏如晦想要反驳,却不住咳嗽。味觉也退化了,他咳了满手血,但他尝不到血腥味。
摩陀衍那仍在劝他,“他不合群,不是因为人们不接纳他,而是因为他不接纳别人。”
不,他今天哭了,为苏如晦而哭泣。
一只不通人性的妖物,会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