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混混大多是毛头小子,脸上几乎涂满油彩,要么坐在廊下吞云吐雾,要么抱着傀儡妓鬼混。越往里,能见到的混混越来越少,即使见到人,也能看出绝非善类。渐渐的看不到外头的月光了,黑漆漆的廊道仅仅依靠油灯照亮,他进入了极乐坊最为秘密的区域。木板在脚底下吱呀作响,他向前走着,同一个极乐坊混混擦肩而过,一种浓郁的味道充盈鼻尖,他皱了皱眉。
那混混大约级别颇高,见到陆瞎子竟不打招呼,直接走了。如此正好,桑持玉不欲开口。他走到了目的地苏如晦原本居住的内堂。苏如晦说,按照韩野的性格,他原本的物什一定原原本本保留着,甚至开启内堂的八卦锁也和从前一样。苏如晦猜得没错,桑持玉顺利拧开了八卦锁,推开内堂的榧木门。他取了墙角上的油灯照亮,踏入门里。
空气里有浓重的灰尘味道,大约许久没有人来,地上落满了灰。灯光淌进内室,屋子登时亮堂了起来,桑持玉看见满屋的星图,墙上地上,比比皆是。地上堆了书本和星盘,横七竖八,一片狼藉,被人捣过乱似的。桑持玉知道,这就是它们原本的模样,苏如晦这个人太邋遢。
地板上堆满了木雕,桑持玉记得韩野说过,苏如晦喜欢雕木头,攒了一屋子木雕。木雕堆积如山,被阴翳笼着,阴郁如累累蚕蛹。桑持玉不得不拨开木雕,才有地方下脚。他找到苏如晦说过的铁皮箱,箱子被压在层层叠叠的大理石星盘下面,只露出一个角。桑持玉将星盘推开,拉出铁皮箱,旋转八卦锁。机关咔哒咔哒作响,齿轮一个挨一个咬合,锁头开了,盖子啪嗒一声弹开。
里面叠放了许多书信,信封皆用朱笔写着“秘”,这是极乐坊坊主机密等级最高的秘档,除了掌握八卦锁开启方式的苏如晦本人,谁也无法阅读。桑持玉拆开书信,一封一封地看。
“别来良久,甚以为怀。如今你名扬天下,一者观星科榜首,二者秘宗shā • rén犯,不知该为你喜还是为你忧。祸兮福所依,极乐坊赏识你星阵大才,渡你入黑街,你平安无虞,我甚慰之。我已按你所言纵火烧毁高氏库房,尽焚家谱抄本。边都fēng • bō未平,高氏日日击登闻鼓,鸣冤于道。我置我亵衣于高家府宅,意欲诬高氏兄弟窃我衣物,为你当街shā • rén开脱。奈何大掌宗铁石心肠,不肯赦你罪过。此事难以转圜,且待日久天长,我徐徐图之。江雪芽字。”
“你来信所言之事,我已知悉。你怒发冲冠,蒙蔽其中,依我观之,此事甚为蹊跷,当从长计议。桑氏阖族战死不苦关,族谱流散,无人得其原本。你言高家兄弟自桑氏祖坟觅得家谱原本,得知桑持玉并非桑家子。你可知我密使家仆夜访桑氏祖陵,土坚砖厚,绝无盗掘之象。高氏兄弟所言为虚,其中必有隐情。高氏何以得来桑氏族谱原本?缘何高家密谋暗害桑持玉,恰恰为你所闻?你年少冲动,入他人彀中,前程尽毁,憾矣。黑街凶恶艰险之地,不可重蹈覆辙,当谨之慎之,切记切记。江雪芽字。”
“我已审讯燕瑾瑜,他并非幕后主使,此案同他无关。追查多月,线索尽断。幕后之人手眼通天,凡我所过之处,必有其耳目先我一步布署妥当。你身处黑街,我力所不逮,行事万万当心。江雪芽字。”
桑持玉翻着这些信件,十五年前那场血案重现于眼前。一切来龙去脉在江雪芽的字里行间铺展于他的眼底,他触摸着这些字迹,年份久了,有些字的墨水微微洇散。他一封封地读,终于明白他在苏如晦心里读到的遗憾和悲伤来自于何处。
原来是这样,苏如晦为他而shā • rén,为他而流浪。
桑持玉闭上眼,心里有无尽的酸楚。
那个家伙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他既不脆弱,也不胆怯,他何须成为蒙在鼓里的保护对象?什么桑氏子,什么秘宗武官,苏如晦根本不明白,这些身份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的人生像孤舟行于海上,那些来来去去的人若水中飘影,分明近在咫尺却又虚无缥缈。他时常感到不真实,感到无可抑制的虚幻和孤独。他置身于这偌大的世界,却常感觉他不在这里。
他不在乎高门贵胄的身份,也不在乎至高无上的权柄。他听从大掌宗的命令,只是因为在这茫茫大海中,他漫无目的,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有意义的事情去完成。他何须苏如晦为了一个“桑氏子”的身份放弃前途,放弃亲友,奔入滂沱大雨,至死方归?
廊外响起脚步声,桑持玉没有离开,任由那脚步声逼近,停在榧木门口。
“苏如晦让你来的?”韩野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