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如晦的手轻轻发着颤,他在犹疑。他真的能抛下黑街几万百姓,独自逃跑么?可他又真的能眼睁睁看着桑持玉被送入妖族么?自私一点吧,苏如晦心里的阴翳在扩大,那些贪生怕死沉溺享乐之辈,如何值得他豁出所有竭力回护?
韩野断然下令:“来人,把这两个家伙轰出极乐坊。”
他背过身,闭上眼,不再看苏如晦。极乐坊的混混们把苏如晦和桑持玉送到傀儡工坊外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退回工坊之内。大门对着他们关闭,苏如晦扭头看桑持玉,桑持玉也看着他。粲白的天光犹如细细的霜,落满桑持玉沉静的眉目,他的目光始终深邃平和。
“跟我来。”他牵起苏如晦的手。
苏如晦不知道这家伙要去哪里,时间快来不及了,他们理应返回大悲殿,去寻法门秘术者送他们离开。然而桑持玉走的明显不是大悲殿的方向,他把苏如晦带到黑街最热闹的坊市,高高的木制楼台积木般层叠堆积,两边的建筑几乎挨挤在一起,中央是一条狭窄的街巷,黑乎乎的地面浊水流淌,隐隐闻得见屎尿的臭气。
他们立在人群之中,商贩们还不知道妖族来犯,挑着担子来回行走,喊着响亮的号子招徕客人。右前方黑漆漆的门板后头,有一对男女热烈地拥吻,男人的手往女人的衣襟里探。他们头顶,一个浓妆艳抹的舞女斜躺在木栅上的美人椅上,吸食着廉价的五石散,吞云吐雾。
“苏如晦,你看到了吗?”桑持玉望着热闹的街面,“你修筑星阵,制造傀儡,为的就是这些人。他们日复一日地生活,做工、卖货、与爱人亲吻……如果妖族叩开黑街的大门,你往日建立的秩序会在顷刻间崩塌,他们所有人会像报废的肉傀儡一样被碾碎。”
苏如晦轻声说:“我以为在你眼里,他们没有意义,原来你在乎他们的生死么?”
“你说的没错,我和苏观雨一样,视他们如蝼蚁,他们的生死于我而言无足轻重。”桑持玉掉过脸来看着他,“可是并非我认为他们没有意义,他们就真的没有意义。人觉得蚂蚁渺小庸碌,或许在蚂蚁眼里,人才是世界的异类。”
“你要我放弃你?”苏如晦惨淡一笑,“桑哥,想不到你这么伟大。”
桑持玉摸了摸他的脸,“苏如晦,你变得软弱了。”
苏如晦喉头发哽:“因为我爱你啊。爱一个人,会让人变得软弱。”
桑持玉从未见过苏如晦这个样子,苏如晦是个无法无天的混蛋,向来一意孤行无所畏惧,他敢单枪匹马闯贪狼矿场,孤刀对阵二品秘术者石敢当,也敢当街击杀两个世家子,独自遁入黑街。他向来果断、坚决,像一个搏命的赌徒。他又天资聪颖,永远有法子,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无论情况多么危急,他总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他被江雪芽割喉,他阿舅死在北辰殿,他的星阵给边都带来灭顶之灾。他终于输了,输得彻彻底底。桑持玉知道他在懊悔,他在悲伤,即便他强装坚强。桑持玉也知道他无法再背上几万人的命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如果这个选择像一把没有柄的刀,不论握在哪儿都将割伤自己,那么就让桑持玉来替他握这把刀吧。
“信我。”桑持玉道。
苏如晦望着他。
桑持玉说:“把决定交给我来做。”
正说着,黑街上空升起了绛红色的警戒孔明灯,行人们停下脚步,张皇不安地望着那昭示着危险的信号。黑街上空已有许多年没有升起过孔明灯,而经历过五年前秘宗兵临城下的人们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街巷中有人高喊:“妖怪打过来了!妖怪打过来了!”
登时人心惶惶,前头还在拥吻的男女慌张失措,躲进门扉,二楼吸食五石散的舞女也不见了,空留下一把摇摇晃晃的美人靠。街上的小贩们奔走逃亡,担子里的货物掉了满地。苏如晦立在原地,心里后知后觉地升起无助的悲哀。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这般无力,这般渺小。芸芸众生奔逃如蝼蚁,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蝼蚁中的一员?
或许只要接受苏观雨的交易,他就可以力挽狂澜。
“苏如晦,不要答应他,他很危险。”桑持玉打断他的思绪。
“你在读我的心?”苏如晦问。
“嗯,”桑持玉说,“你最近的心思很难猜,抱歉。”
桑持玉这家伙总是这样,嘴上说着抱歉,不应该做但他想做的事儿他照做不误。
他们回到傀儡工坊,这回极乐坊各堂主、大悲殿的僧侣都聚集于此,一柱香的时间早已到了,那一百匹妖骑想来已经兵临城下,向黑街提出了他们的条件。韩野看见他们回来了,眼中有掩饰不住的震惊神色。阿难脸色焦急,不住地向桑持玉使眼色。其余人对着桑持玉虎视眈眈,有人犹疑,有人暗暗握住了腰后的火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