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分文臣仗着有皇帝旨意在,又占据大义,态度出奇的一致且很强硬,隐隐有逼宫之势,孙太后面色难堪,纵使万般不愿,也心知大势不可挽回,终是退步了,不情不愿的伸手示意。
金英拭了拭汗水,望向了另一侧侯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兴安,兴安心领神会,随即退下,谴人去寻郕王朱祁钰。
皇帝被俘虏,大臣逼宫,太后退步,这一幕不可谓不惊险,但确确实实发生了。
一夜未眠的朱祁钰,此刻在府中书房内,焦躁不安,来回踱步,心里万分焦急,皇上被俘,王振被打死,朝堂一片纷争,自己就只是个闲散王爷,无权无势,有心无力。
蓦的,朱祁钰想起了那个向来不着调的儿子朱见滢,因其在皇帝北征前,曾与自己断言此战必败,如今果然与其所言分毫不差,虽然这个逆子平时不着调,天天被一帮言官追着屁股弹劾,惹了不少的麻烦,但朱祁钰深知这个逆子,聪明过人,心智绝非常人可比。
王振专权期间,能大摇大摆从锦衣卫昭狱里捞人的,整个北京城只此一号,郕王世子朱见滢。
朱祁钰心思紊乱,拿不定主意,想问问朱见滢,朝着门外喊道:“世子在做什么?”
太监成敬道:“禀王爷,世子在钓鱼。”
朱祁钰闻言,瞬间火大,都火烧眉毛了,他还有闲工夫钓鱼,边骂着边冲出门去,对着成敬吼道:“去,把这个逆子绑来。”
“是!”成敬恭敬答道,微微一笑,徐徐退下,转身去了府内的临台湖,湖中有个湖心亭,朱见滢一般都是在这里钓鱼。
不消一会儿,朱见滢提着衣襟,缓缓进了书房,见老父亲瞪着眼珠子,也不在乎,自顾自的坐到了地图前,目光锁定在土木堡。
朱祁钰对这个儿子是又爱又气,训斥道:“皇上北狩未归,你消停点,出了事,再无人替你擦屁股。”
“皇上是还没回来,但王振这个老东西也死了,朝堂上吵吵闹闹,心怀鬼胎,谁还能注意到我这个不起眼的,倒是老爹你,赶紧换正装,宫里马上要请你去觐见。”
“什么?宫里请我觐见?你如何得知?”
“此时京城人心惶惶,父王身肩监国之重任,必须要现身,安定人心,与群臣商议政事,稳住大局,昨日朝议未请父王,今日必请。”
话音刚落,门外成敬急声来报,宫里派人来请郕王速去觐见。
朱祁钰猛地看向了一脸稚嫩却老成的朱见滢,未成想,又被料中了,嘴巴动了动,却是未说话。
朱见滢把思绪从土木堡收回,安稳坐下了,想了想道:“父王无需担忧,大殿之上,保持本色即可,只答应赎回皇上,其余皆请示皇太后决断,若非皇太后首肯,余着一概不理。”
“就这?”朱祁钰不禁疑问。
“嗯!暂时就这样。”朱见滢点头道。
“如何保持本色?”朱祁钰又问。
朱见滢斜眼一挑,望向了朱祁钰,相处好几年,自家老爹什么德行,非常清楚,用一个字来形容——软,软到让他监国,他却毫无作为。
故朱见滢什么话都没说,就只是定眼看着,什么话都说了,什么话都说了,继续“软”便可。
气的朱祁钰脸一红,大骂逆子。
郕王朱祁钰奉召紧急入宫觐见,世子朱见滢则又去了临台湖钓鱼,关于朱见滢,正史无记载,留待后叙。
奉天殿上,胸口绣着禽兽的群臣寂然,太监兴安端来一个四方小凳,置于龙椅之下,朱祁钰集万千目光于一身,缓缓坐下。
上有孙太后,下有大臣逼宫,朱祁钰夹在中间,如坐针毡。
“郕王殿下,臣有事启奏。”翰林院侍讲徐珵,心一横,咬着牙出列,禀奏道:“瓦剌部言,欲回天子,需以礼帛相赠,臣以为当早做定夺,迎回天子,余者另作计较。”
此言一处,立刻招来反对,都察院右都御史陈镒又是第一个出列,直言不讳道:“瓦剌部言,欲迎回天子,需赠礼帛,若只是寻常,自然无可厚非,然瓦剌部所求,于礼不合,天子御用之物,岂可轻易赠人?”
“也先”要大明赠他九龙蟒龙缎,另有珍珠、金、银等若干,坏就坏在这九龙蟒龙缎,非天子不得用,然眼下天子在他手上,都什么时候了。
徐珵身后,立刻站出一名给事中,为言官,驳斥道:“赠与不赠,不重要,接回天子,才是首要,莫混淆视听,贻误时机。”
陈镒浑身挺直,坚硬的回道:“我大明,还未有赠外臣天子御用之物之先河!”
大明还没有天子被俘虏的先河呢,只要能接回,便认了,翰林院学士刘定之道:“我大明虽未有先例,但可循迹两宋,无论如何,当先接回皇上。”
此话一出,朝堂顿时炸开了锅,这是把靖康之耻套用在当下,虽然事实也差不多就是这般,但岂可当面戳穿,都察院御史王文立刻出身,瞪着对面的同僚,吼道:“臣弹劾刘定之,居心叵测,辱没圣上。”
这份弹劾让所有人瞠目结舌,还用辱没的?事实不就是这样么?
气的刘定之当庭对峙道:“王文,你说老夫辱没圣上,可有实据?”
王文道:“你刚所言,便是实据。”
刘定之道:“老夫说的是两宋,非本朝。”
再说下去,真要扯到靖康之耻上了,吏部尚书王直止住了两人争吵,道:“太祖初定天下时,对臣子官民穿着有明确的划分,庶人戴四方巾,不得镶玉、金等,穿杂色盘领衣,颜色避玄、紫、绿等。儒、士戴四方平定巾,穿襕衫,衣长离一寸,盖过鞋子,短一寸把鞋子露出来就属于违制。而今,虽有明律,然尊者甚少,若真要计较,诸位与我,皆在违制之列。”
随即,七十高龄的老尚书王直,浑浊中透着明净的目光,望向了坐在了凳子上郕王,一字一句奏禀道:“请郕王殿下定夺。”
政治上的一言一行都具有深意,简简单单一句“请郕王殿下定夺”,其中暗含权利更迭之深意,只要郕王应下了,作了决断,大臣便会越过太后,依照郕王之令行事,坐实了郕王摄政监国一事。
郕王于情于理都会应允,没有拒绝的可能。
然朝廷两帮人的争论,听的朱祁钰心里的火蹭蹭的往上冒,哪里会想到这些勾心斗角之事,只觉得皇帝被俘虏了,这些大臣却死抓着这一点小事不放,当真不为臣子也。
朱祁钰刚要开口,忽想起家中逆子叮嘱的话,一定要“软”,不要做决断,故生生忍下了怒火,转而躬身行礼,向珠帘之后的孙太后道:“请太后定夺。”
郕王的表述,不清不楚,似乎是在甩担子,谁也没想到看似软弱的朱祁钰,竟出其不意的来了这一手,想打郕王旗号行事的一帮人,顿时歇了火。
金英大喜,眼中露着精光,立刻问道:“郕王的意思是?”
朱祁钰加重了一些语气,又道:“恭请太后定夺。”
孙太后明白了,大呼一口气,很满意朱祁钰的表现,看着也顺眼了些,对权利不感兴趣就好,当即令礼部尚书胡熒准备,谴使去也先部,迎接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