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倩的报告,有非常详尽的数据说明热轧机放在特一厂,而不是南钢厂的理由。
罗厂长和书记知道后,郁闷得要死,但也没有办法。
不久之后,合并的通知便正式下达,罗厂长和书记平调至其他国营厂担任相应职务。同样是国营厂,行政级别和受重视程序是不一样的。
在合并工作完成之前,采购谈判最重要的几个问题:生产设备、提供服务、价格,就已经全部谈妥。
就在南钢厂换了门口的招牌,变成特一厂北区之后的第二天,谈判小组就已经把谈判草案放在熊建平面前。
熊建平最初对南钢厂的谈判行为是非常不满意的,没有说合并就算了,怎么说了合并还在到处跟人谈,连厅里的领导发话,说要在合并以后签合同,他们居然还在谈。
采购这种事,里面大有可作弊之处。
团队里不说全都是,至少得有一个是领导的心腹吧。
居然一个都没有,他们就这么谈了,还谈出了一个初步结果拿过来。
凡能在高位上坐得稳的人,性格中都难免带着乾纲独断的味道。
耳根软的人,今天听人吹东风,明天听人吹西风,几天吹下来,自己的脑袋先晕了,还怎么做事。
刚拿到草案的时候,熊建平存心要挑点刺出来,不然还怎么镇得住这几个南钢厂的老臣。
他先翻开报价,发现价格确实比他了解过的国际正常价格要便宜。
价格便宜不是什么本事,如果为了省钱,引进了质量低劣的垃圾,或者引进了阉割版,缺一些看似不重要,实则对工艺有非常重要影响的零部件,到时候要花更多的钱和时间去补救。
熊建平又一样一样翻看引进项目清单。
不仅东西齐全,连电源线都不少。
而且还延长了保修、增加了人员赴德培训等等一系列的额外服务。
他知道之前南钢厂与日本三木公司的谈判,一直都聊的是三亿八千万,现在直接给打了一个猛折,还额外提供了这么多东西?
他从商多年,从来不相信世上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只有天上掉陷阱。
熊建平叫来谈判小组成员开会,首先肯定了他们的工作,然后问起这个价格和服务项目是怎么回事。
葛舒平和白勇知道他担心买回来的是毫无用处的洋垃圾,他们解释这是德国70年代的旧技术,不是最新的。
其他厂引进的也都是旧技术,有些不仅是旧技术,就连生产线也是二手的。
时不时的会出一些不大不小的故障,整个生产计划全瘫了不至于,就是天天的堵心,三天两头停机检修。
“东西都好,价格还便宜,总有别的代价吧?”熊建平追问。
钱倩笑道:“一整个中国市场的口碑,就是代价。这是中国引进的第一套170系统热轧机,那么多工厂都看着呢。
就像一个笑话里说的,有人去餐厅吃饭,问服务员为什么这次的肉这么少,上次的很多。服务员说:因为上次你坐在窗边呀。
我们就是它的活广告。”
熊建平点点头,他是第一批在电视上投放广告的人,对商业操作非常理解。
“不过单凭广告效应,也不能让他们降这么多,德国机械的名声一向很好,国内其他厂要进口设备,也会通过其他渠道了解到它,我们不是它唯一的路。”
钱倩笑道:“是的,因为还有日本人和美国人呀。抢着吃的东西,最香了。”
“如果仅仅是这些的话,他们也不应该让这么大的幅度。”
钱倩不由佩服起熊建平了,对于出生在这个时代,没有任何wài • guà的人,对市场有如此精确的了解,绝对堪称时代的佼佼者。
也难怪他能从学徒工干起,刚四十出头就当上了厂长。
钱倩解释道:“还有因为国际经济形势。”
“嗯?”这个在熊建平的知识储备之外,他身子向前倾了倾,盯着钱倩的嘴,等着她继续说。
“现在美国财政赤字剧增,对外贸易逆差大幅增长。他们想要获得出口竞争力,就必须让美元贬值。而我国国际结算货币用的是美元。如果美元对德国马克贬值50%,他们收到的两亿七千万美元,就会直接变成拦腰斩。所以就着急了呗。”
“嗬……贬值50%!”熊建平拼命忍住才没有把“你真敢想。”说出来。
在他的概念里,货币是国家信用做为背书,突然贬成这样,除非这个国家完蛋。
跟一个要完蛋的国家买大型设备的人,岂不是疯了?日后连保修都没得保。
钱倩笑道:“我连续关注了好几个月的国际新闻,日本取代了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大债权国。我看美国人要坐不住了,一定会出手。日本和德国都是二战的战败国,它们的货币又都是国际结算货币,美元想要贬值,这两个国家是最好拿捏的。”
“就凭新闻?是不是草率了点?”熊建平还是不怎么相信,他是理工科出身,搏击商海也讲究要有足够的数据和理论依据支持。
钱倩笑道:“看恐怖故事的时候,谜底揭晓的时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前面那一步步的铺垫。自己脑子里的想像,能把人给吓死。
现在的国际新闻,就替我们在做这件事,S公司相信美国很快就对德国马克动手。
为了保证收入不打折,最好的办法就是落袋为安。”
“难怪老厅长夸你不仅懂技术,还懂金融,我还以为他说的金融就是算算银行利息。没想到这么厉害。”
“也没什么厉害的,我家那边卖水果的小贩在急着回家的时候也会大降价,触类旁通罢了,可惜没能再砍低一点。”钱倩笑道。
把几亿的生意跟卖水果的小贩相提并论,熊建平笑着摇摇头,他也不知道到底是钱倩运气太好,还是她真的一切尽在掌握。
他看着钱倩那张年轻的脸,又想起她的履历。
从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大山里出来,在城里念了四年大学,在南钢厂干了一年多,满打满算,她走出连车都不通的老家才六年,怎么就这么懂了?
熊建平觉得钱倩应该是看过几本书,然后就把书里的理论拿出来实践,然后运气好,撞上了。
对,一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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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完之后,负责后勤的人找到钱倩,说给她换了一个新宿舍。
钱倩进去一瞧,这哪是宿舍,根本就是一个小套间。
有东芝牌黑白电视、蝙蝠牌电风扇,有容声双门冰箱,还有煤气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