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里克深吸一口气,反手将老皇帝的轮椅转了一圈,推到了高塔的边缘。
此时的巴别塔因为地震已经逐渐开始垮塌,这些千里迢迢从荒星Y011上开采来的石块具有隔绝神秘的效果,因此坚持的时间会比寻常建筑更久——否则应天早就召唤神秘将其吞噬了,哪里还需要从那么远的地方出手。
“住……住手!”
望着下方的百米高空,老皇帝目眦欲裂,死死地抓住了轮椅,后背不停地向后方缩去,试图让自己远离危险地带:“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不——啊啊啊啊!!!”
帕里克微笑着松开了手。
男人立于狂风之上,朝惨叫着坠落的老皇帝优雅地躬身行礼:
“愿您有一个凄惨的死相,我敬爱的陛下。”
旧日之主需要最强烈的情感和最新鲜的血肉,老皇帝在坠落瞬间爆发出的恨意和恐惧令上方僵持许久的漩涡再度扩大,整个帝都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头正在做的事情,望向那恐怖气息的源头,却因为七星连珠时刻的到来而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
“日全食,”在帕里克收回目光准备转身时,一道冰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真是用心良苦。”
帕里克的身体一僵,他飞快地转身,看到了正用巨大蝠翼飞翔在空中的应天。
他的手中还拎着一个已经被吓到口吐白沫晕厥的老皇帝。
刹那间从白天过渡到黑夜,帕里克阴沉的表情被隐藏在了黑暗中,他盯着应天,忽然冷笑一声:“你不想知道唐先生出了什么事吗?”
对面的应天顿了一秒。
他身上陡然爆发出的杀气几乎让帕里克眼前一黑,他的精神力在瞬息间便濒临极限,但男人还是摇摇晃晃地冲应天挑衅道:“反正你也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闭嘴!”
应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把老皇帝随手丢到一旁,宛如瞬移般来到帕里克面前,直接掐住了男人的脖颈,将人悬空到高塔外。
巴别塔逐渐开始倾斜,铭刻着神秘文字的石柱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不祥的裂缝从地基一路爬上顶部,这座耗资数百亿星币的宏伟建筑在短短几十秒内便成了危楼,估计再坚持不过半分钟就会彻底倒塌。
但应天却仍站在最危险的顶层,五指死死地扣紧帕里克的脖子,不断用力。
“他在哪儿?”他一字一顿地问道。
没有心跳,就意味着他无法感应到唐都的存在,自然也无法开启虫洞。皇宫中按理说不会有对唐都造成威胁的任何人或者物,否则应天不会放心让他一个人潜入。
“说!”
帕里克被掐的脸色青紫,在失去了支撑和缺氧的双重痛苦下,他的双腿在空中不受控制的乱蹬,表情狰狞,眼球突出,像是一条在岸上搁浅后无力挣扎的鱼。
他用逐渐涣散的瞳孔凝视着上空渐渐消散的漩涡和周围逐渐恢复的光线,知道自己想要通过献祭召唤旧日之主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但是不要紧。
他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他不是……就在你身后吗……”
应天的灰眸萦绕着冷冽的杀气:“这种话,你以为我会信?”
为了防止帕里克彻底晕厥,他稍稍放松了一些手上的力道。帕里克却突然发出尖利的大笑声,虽然因为喉咙被掐住,听上去像是刮玻璃一样嘲哳难听:“既然如此,你……咳咳,回头看看不就行了?”
应天冷冷看了他一眼。
如果帕里克打的是趁他分神偷袭的想法,那未免太可笑了些。
这世上不存在什么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东西。
但当应天回头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画面却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血。
无尽的血。
刺目的鲜红在颤抖的地面上缓缓弥散,扭曲的肢体和残破不堪的躯干交叠堆积在一起,宛如人间地狱,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场面。
他曾在追杀神秘教团的过程中亲眼目睹过无数次,也曾无数次亲手为这些无辜的、凄惨死去的祭品们合上双眼。
但即使是在沉沦于黑暗维度最深沉的噩梦中,应天也从未经历过如此的绝望。
那颗静静滚落地面的白色头颅有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清秀面孔,他安静地闭着眼睛,柔软的霜白睫毛轻轻压在下眼睑上,神色宛如沉睡的婴儿一般安详,披散的白发在流淌的鲜血中蜿蜒散开,洁白和血红的对比,几乎刺痛了他的双眼。
应天知道,那双眼睛在睁开时究竟会有多摄人心魄。
那是一片比冰川还要幽静剔透的蓝。
但是——
应天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股深刻的寒意从身体的最深处一直传导到他的指尖。无限接近于神明的精神力和足以抵御旧日之主侵蚀的理性,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成了一片苍白。
他松开了手。
帕里克从高空之上坠落,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癫狂地大笑起来,直至最后一秒,仍用那对充斥着血丝的眼球死死地遥望着那道高塔之上早已不可见的黑色身影。
他用高呼道:
“赞美……伟大的……阿撒托斯!”
下一秒,他的身躯被尖锐的钢筋贯穿,破裂的胸膛和肺部让他当场吐出一口夹杂着内脏碎片的鲜血,像是一串被放在烈火上炙烤的鱼,目眦欲裂地挣扎了十几息,最终在撕裂的剧痛中无力地垂下了脑袋。
这不是如他想象中轻易的死亡。
一缕黑雾从帕里克溢满鲜血的躯体中漂浮而上,然而本该回归黑色漩涡的黑雾在高空中停滞了一瞬,很快便调转方向,没入了高塔之上的青年体内。
但直到帕里克痛苦挣扎着死去,应天对此都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世界仿佛也开始像脚下的这座通天塔一样分离崩析,应天踉跄地走到那颗头颅旁边,半跪在血泊里,颤抖的指尖触碰到了冰凉的脸颊。
不是……幻觉。
他低下头,灰眸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如狂风之烛,在顷刻间熄灭。
无法思考。
无法理解。
他维持着空白的神情,将这具头颅紧紧抱在怀里,五指深深插.入那被鲜血浸湿的柔软长发中,挺拔的身躯像是遭遇了某种巨大的痛苦,犹如一张绷至极限的弓弦,卑微地蜷缩起来。
在刚刚在一起同居的时候,唐都曾经开玩笑地跟他说,没想到传说中的首席杀手先生居然这么好养活。
应天当时没说话。
但其实,他只是因为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哪怕命运已经如此苛待他,哪怕只是一点点甜头——比如说,一枚游乐园的廉价戒指,就足以令他珍藏很久。
可是唐都不一样。
唐都是意外闯入他生命中的时光旅人,也是他漫长灰暗人生中唯一的一抹亮色,这份珍宝对于他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太过于贵重了,以致于他也竟开始患得患失,在他们在一起后的每个黎明,应天都会睁开双眼,小心翼翼地、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怀中爱人沉睡的眉眼。
他看着细小的光斑透过窗帘的缝隙,随着风在那张柔软的脸颊上跃动,听着近在咫尺的平稳心跳和均匀呼吸声,内心也会随之而满盈起名为“幸福”的充实感。
他拥有的东西很少。
是唐都让他真正成为了一个人——而不是某种工具,或是背负着沉重使命的殉道者。应天不知道若是他们分别,下一次相遇会在什么时候,但当时从唐都的眼神中他已经看出了端倪。
不过不要紧。
无论是五年、十年、十五年。
亦或是更多。
他会一直等下去。直到他们再度重逢。
应天甚至想,或许自己还可以亲眼见证他长大,从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孩童再到充满了活力的青春少年,再到他最为熟悉的如今这个模样,不管是哪个时期的唐都,他都会在他身旁陪伴着他,一起走下去。
他们会去很多很多地方,去唐都的故乡,那个寒冷而遥远的国度,去看极光和雪白的山峦,还有他的家乡,那个残存着他太多伤痛和回忆的地方……
应天涣散的眼眸落在怀中毫无声息的面容上。
如果此时他还保有哪怕一丁点的理智,就能发现这颗头颅的真实死亡时间要稍早于其他祭品,温度也要远低于其他死人的体温。它是那座克隆人研究所的实验品之一,帕里克几经周折才得到了它,并用它设下了一个绝妙的双重陷阱。
消失的心跳声,死去爱人的头颅,无法回应的联络,成千上万的怨气侵蚀……
——他真正的目标,从来都是这位神之子。
只是这位狂热的教徒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痛苦惨死,化为怨气的一缕。他的垂死挣扎与不甘最终也成为了阿撒托斯复苏的力量来源,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实现心愿了。
滴答。
滴答。
冰冷的血液顺着指缝滑落,原本汇聚在天空中怨气重新凝聚在应天的周身。
潜埋在意识深处的无上存在发出了悠长的喟叹,扭曲和暗红的色彩笼罩了他的视野,旧神们敲响了深沉的庆贺鼓点,声音越来越急促,几乎震耳欲聋。
他什么都看不清。
太阳穴突突直跳,应天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承受着剧烈的痛苦,烧红的眼眶中滚落下黑泥般的泪水,胸膛中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像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又像是某种对命运无声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