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绾第一次认同乔恒的话,认真地点头:“绾绾也觉得。”
乔恒惊奇地打量她一眼,笑出声来:“如此倒是巧了。景家那小子青云山剿灭山贼一事,朕还未曾重重赏他,索性这次便一次赏了……”
乔绾不觉眉头紧皱,疑惑问道:“关景阑什么事?”
“朕给你们赐婚不好?”
“他?”乔绾激动地站起身,“绾绾又不爱慕他,且他对绾绾也嫌弃至极,嫁给他?我除非眼瞎了。”
“绾绾,”乔恒的脸色一沉,“若真是如此,你为何将女子贴身的物件送与他?此事文相亲眼所见。”
“什么贴身……”乔绾的话戛然而止。
那个丢失的香囊。
香囊在景阑手中?
可是想到香囊丢失那日,是二人在毓秀阁见面时,那时他对娶自己一事厌恶至极,更是扬言“便是死也不会娶自己”,若拿她的香囊,只会令人误会。
他绝不会拿自己的终生大事做手段。
可除了景阑还会有谁能近她的身,悄无声息地扯走香囊……
乔绾的呼吸一滞,一个荒唐的念头逐渐从脑海中升起。
那个极尽保护的拥抱,那个令她心动的人……
那个,慕迟。
不,不可能。
那时她才将慕迟接到府中没多久,他怎会知晓后面会发生何事,怎会从那时便计划好一切?
“无话可说了?”乔恒见乔绾不发一言,语气渐松,“私相授受虽是不妥,可朕并非认死理之人,你若是同他两情相悦……”
“父皇,”乔绾容色微白,打断了乔恒,“我并未同他私相授受,且景少将军也已有心仪之人……”
乔恒不悦地拧眉,他本就想尽快将这桩姻亲尽快定下:“然景阑有你贴身香囊之事,早已有不少人知晓,你可知女子名声有多重要?”
乔绾心中复杂万分,此刻听见乔恒口口声声的名声,突然笑了一声:“父皇,绾绾还有名声吗?”
“乔绾!”乔恒大怒,“此事容不得你……”
他的话并未说完,孙连海脚步匆忙地跑了进来,凑到乔恒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乔恒的脸色惊变,看向孙连海。
孙连海诚惶诚恐地点了下头。乔恒眉头紧皱,沉吟片刻,转头看向乔绾:“此事你再好生想想。”
语毕便起身走向一旁议事的幄帐。
孙连海跟上前,合上帐帘,又命人在外面好生守着,这才转身进了幄帐。
“你方才说的可是真话?”乔恒看向他,沉声问道,“乔绾带来的那个松竹馆的小倌,果真像极了齐国太子李慕玄?”
孙连海忙跪在地上:“当年齐国太子前来求娶昭阳公主时,便是老奴侍奉的,老奴说的若有半分虚假,便死无葬身之地。”
乔恒转身负手站在原地,眉头紧锁,许久忍不住怒斥一声:“好一个齐国太子!”
将手都伸到大黎的皇室了。
那小倌在松竹馆弹奏一曲霜山晓,乔青霓前不久便得到了曲谱,摆明了冲着乔青霓前来。
“当初昭阳出生时,钦天监如何说的?”乔恒蓦地发问。
孙连海颤颤巍巍地应:“昭阳公主吉人天相,钦天监说,说,”他迟疑了一下,“得昭阳公主,便可得天下……”
乔恒脸色发青。
当年钦天监算出此卦象时,不知多少人意图得到乔青霓,乔恒心中自然也大喜,只当天佑大黎。
可谁能想到,大齐太子竟会在昭阳十二岁那年前来求娶?
不论其他,这齐国此举,摆明了告诉他,告诉其余诸国,大齐想要的绝非只是一个昭阳公主,还有整个天下。
所以这些年,昭阳出嫁的时日,他百般推脱,恰逢李慕玄生母过世,得来三年孝期。
未曾想,这孝期还未过去,齐国便等不及了。
“不论是不是齐国太子,”乔恒神色一凛,“派一队人马,以除奸细之名暗中解决此人,记得藏好身份。”
孙连海顿了下:“老奴方才派人跟踪此人,未曾想跟丢了,只怕此人……内力极深。”
乔恒眉心紧皱,良久眉眼冷硬下来:“他不是冲着昭阳来的吗?便从昭阳下手,”停了几瞬,想到那则卦象,他又补充,“不可伤公主性命。”
“是。”
孙连海弓着身子领命退了出去。
*
另一边。
乔绾心烦意乱地在乔恒的幄帐待了好一会儿,未能等到他回来,只得转身离开。
却在掀开帐帘,看见外面的人时一怔:“景阑?”
斜靠着对面的幄帐,一袭朱槿色圆领袍服、马尾高束的男子,不是景阑又是谁?
他正站在早已昏暗的夜色里,一旁是燃烧着的火把,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她,一言不发,也不知方才听见了多少。
乔绾顿了顿,刚要开口问他香囊的事,便听见景阑低低地嗤笑一声,转身离去,身后马尾坠着的红玉珠子一摇一晃。
乔绾皱眉,只当他又吃错了药,朝自己的幄帐走去。
慕迟的幄帐仍漆黑一片,他还没有归来。
乔绾想起那个荒唐的念头,脚步再迈不下去了,站在原地,怔愣地看着那顶幄帐。
冬夜的冷风吹得她指尖冰凉,呼吸间尽是白色的雾气。
乔绾的眼底渐渐升起茫然,她也不懂,她只是、只是那日在街市上惊鸿一瞥,想要将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而已。她第一次这样喜爱一个人,也许她蛮横了些,可从未有过什么丧尽天良的坏心思。
可……这样简简单单的想法,为何到头来会变得如此复杂、尽是猜忌?
“公主!”出来换茶的倚翠诧异地看着冻得指尖通红的乔绾,忙走上前来,“外面天寒,您怎么不进幄帐?”
乔绾回过神来,看着满眼关切的倚翠,用力地眨了下眼睛。
她厌恶极了猜忌。
“慕迟呢?”乔绾开口询问。
“慕迟公子还没回?”倚翠朝漆黑的幄帐瞧了一眼,“傍晚时分,慕迟公子便出去了,奴婢未曾询问,只看见他朝北面走了。”
北面。
乔绾看了一眼北面的昏暗,对倚翠点了点头:“我还有些事情,你先回帐内歇着。”
“公主,”倚翠担忧,“让奴婢陪你去吧。”
乔绾勉强地扯起一抹笑:“你给我烧一桶热水,我一会儿还要回来沐浴。”
说完,她径自朝北面走去。
而此时,雁鸣山北面的小山崖。
慕迟迎风站在山崖之上,隔着一条极宽的长河,眺望另一边的风景。
即便今晚月色明媚,可河的另一边依旧一片漆黑,只隐隐约约有几户人家的烟火。
那是大齐的方向。
慕迟长久地望着,良久嘲讽一笑。
从昨夜到今日,将雁鸣山勘察一番后,他已将山形绘成图纸,交由司礼带回自己人身边。
乔恒的人发现他的踪迹倒是个意外,却也无关紧要,毕竟这一次他是真的该离开了。
慕迟扫了一眼下面平静的河水,眸光动了下。
半个时辰前,他还见了乔青霓,她依旧如幼时那短暂的一面一般,雍容温婉,举止得体。
和乔绾那个蛮横的全然不同。
所以,应当是这段时日利用乔绾后的那一丝仅存的愧疚作祟,才会令此刻的自己产生一种名为“不舍”的情绪。
过段时日便好了。
乔绾一直朝北面走,走到小山崖处时,看见的便是慕迟背身而立的画面。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也许只一盏茶的工夫,也许一炷香,直到一条极快的长河横亘在眼前。
这是她白日在祭台上看到的那个小山崖。
山崖真的很矮,不过才一丈高,下方的河面平静漆黑,幽幽泛着冷雾,与白日的仙境截然不同。
而山崖上方,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雪白的锦裘被夜风吹得飞舞,身上披着皎洁的月华,墨发散在身后,有些凌乱,身姿颀长如玉,清贵万分。
他似在思索着什么,站在月色中看着远处的河面,一动未动。
乔绾定定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他在看着雁鸣山的那边,那是大齐的方向。
她的脚步不觉停了下来,这一瞬间,她只觉眼前的慕迟分外陌生。
自己好像从未真正的认识过他。
乔绾脚步微顿,踩到几片冬日的枯叶,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谁?”慕迟却蓦地转眸,极淡的语气蕴藏着杀意,径自朝身后看去。
待看清是乔绾时,似没想到是她,容色微怔。
今晚的乔绾不像往常一般,便是头发丝都打扮得格外精致。
眼前的她发髻微乱,珠钗在发间摇摇欲坠,几缕青丝散乱下来,带着几分狼狈,小脸包在狐裘里,容色有些苍白。
慕迟凝眉,若他没记错,乔恒会在祭山大典后,为她和景阑赐婚。
他终于能摆脱她了。
这个认知,惹得他心口处细微地动了下,他不悦地拧眉。
乔绾迎着慕迟的视线,抿紧了唇,想了想朝他走了过去。
可原本想要问清楚一切的话,却在离他不过三尺距离时停在了嘴边。
夜风拂过,徐徐吹来一缕淡淡的、几不可闻的夜合花香。
这是乔青霓惯用的香气。
——慕迟今日见了乔青霓。
“公主?”慕迟轻唤她。
乔绾隔着月色看着他,良久低低应了一声,走到慕迟跟前,那股夜合花香更明显了。
她皱了皱鼻子,沉默了几息,扬眉一笑:“在幄帐内没见到你,便出来寻寻。”
慕迟看着她微白的脸色,没有应声。
乔绾也不在意,想了想又道:“我方才去见父皇了。”
慕迟瞳仁微动,他比谁都清楚,乔恒要见她所为何事。
不过就是……赐婚。
“父皇说,想给我赐婚,”乔绾的话很快印证了他的猜测,她似乎并不打算听他的回应,只是在自顾自说着,说到后来甚至还抬眸对他夸张地笑了一声,“好不好笑?父皇竟然是要给我和景阑赐婚,简直太好笑了,他喜欢三皇姐啊……”
慕迟看着她唇角的笑,明明是他一手促成的事,可当真从她口中说出,竟如此令人……反感。
乔绾看着慕迟不动声色的神情,撇撇嘴:“可其实,我也准备去找父皇的,”她对他眨眨眼,“慕迟,你想知道我原本找父皇是想做什么吗?”
慕迟终于作声,他此时隐隐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却还是问道:“做什么?”
乔绾停顿了几息,看着他:“我原本想要让父皇为你我……”赐婚的。
最后几字,她终没能说出口,身后一道冷银色的白光裹挟着阵阵寒意朝这边袭来。
慕迟的脸色微变,一把抓住乔绾的手臂朝一旁避去。
一支飞箭直直嵌入二人方才站着的石头中,尾端仍在剧烈颤抖着。
与此同时,数十名黑衣人悄无声息地从山林围了上来,手中长剑泛着冷光,在夜色中如夺命的号令。
乔绾只觉自己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拉着,朝山林的方向飞奔而去。
黑衣人很快反应过来,飞箭自四面八方射来,刺破长空,直取二人的性命。
慕迟眸色渐冷,松开乔绾,解开身上的锦裘充作盾牌拿在手中,身形如飞火银线于漆黑夜色中穿行,挡住了每一支长箭。
乔绾站在一旁的树后,脸色发白地看着他翻飞的身影,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原来,慕迟会武,甚至武艺极高,高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她真的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又一支长箭直直射向乔绾躲避的方向,慕迟的神情微冷,在箭矢还未曾钻进树干的瞬间,一把抓住长箭箭尾,转身循着箭射来的方向信手掷了出去。
一名黑衣人的喉咙被长箭射穿,发出沉闷的哀嚎声,倒在地上再一动不动。
其余人似乎被这股强大的内力震慑住,手执长剑,谨慎地看着慕迟。
就在此时,山崖处传来一声低呼:“慕公子。”
熟悉的声音,此刻因为害怕多了几丝轻颤,带着惹人怜惜的哭腔。
乔绾猛地抬头看过去。
山崖上,一个黑衣人手中长剑抵着乔青霓细嫩的脖颈,威胁地看着这边:“慕公子,你当真不管昭阳公主的死活?”
乔绾看着她花容失色的模样,目光徐徐看向慕迟。
方才还身若游龙的慕迟,此刻平静地住了手,站在原地,顺从了黑衣人的威胁。
为了乔青霓。
“戴上这副手梏,走过来。”黑衣人见状,嚣张地扔过来一副手梏,看着慕迟道。
慕迟站在原处,看着地上寒铁所制的手梏,没有作声。
“告诉你,别耍花招!”黑衣人再次粗嘎道。
一阵沉默过后,乔绾看着慕迟俯身捡起那副手梏,随手套在了手腕上,一步一步地朝小山崖上走去。
冷风吹着他单薄的白色缎袍,乔绾这个时候竟想起,那缎袍还是她在毓秀阁为他买的那套,和地上的雪白锦裘一起。
乔绾看了一眼地上的锦裘,自嘲一笑,刚要收回目光,突然想到了什么,垂眸看去。
数十支长箭被包进锦裘中,裘服早已破烂不堪,而那些箭……
乔绾的呼吸一滞,那些箭的矢锋,是锋利的十字倒刺刃,一旦入肉,几乎无拔出的可能。
十字倒刺刃。
还有梦中那个十字星状的伤疤。
乔绾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向山崖处。
慕迟已经走到黑衣人身前,在所有人都未能反应过来时,他已飞身上前,冷硬的手梏在他手中如破铜烂铁一分为二,他伸手便要救乔青霓。
与此同时,远处幄帐的方向涌现无数火光,阵阵马蹄声传来,整齐肃杀的侍卫手执火把,一人高喊着:“抓刺客!”朝这边疾驰而来。
黑衣人惊慌失措,黑暗中,不知是谁射出一支飞箭,箭光如冰,箭矢直直地射向乔青霓的方向。
乔绾怔怔地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只道出一句:“慕迟!”
可无人应她。
她看着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在山崖的漆黑夜空踏着风而过,将乔青霓轻轻地推开,替她挡住了那支本该射进她胸口的长箭。
她看着十字箭矢贯穿了慕迟的胸口,逐渐和梦中那人胸口的那道十字星状的伤疤重叠。
不多时血便染红了他的白色袍服,浓郁的血腥味在四遭弥漫。
他的眸动了下,似乎想抬眼,却生生克制住了。
垂下的瞳仁里是毫不掩饰的漆黑与混乱,而后他微抬双臂,身子直直地朝后倒去,倒入漆黑的山崖下,掉进冰冷的河水中。
自始至终,未曾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