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绾再有意识,只觉自己靠在一个人的胸膛前,周围一片死寂,空荡得令人害怕。
身体内原本沉寂的燥痛也逐渐苏醒,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可她却拼尽全力都难以睁开双眼,只得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之中,难以挣脱。
“乔绾,你宁愿死吗?就因为景阑舍弃了你?”森冷的语气自她的耳畔响起,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嗓音却极尽嘶哑,格外陌生。
可她却感觉到,死死拥着她的手即便极尽克制,仍在细微地颤抖着。
紧接着有什么塞到了她的唇齿之间门,冰冷黏腻的水如汩汩溪流,不断地流进她的口中,带着浓郁的铁锈味。
乔绾很想睁开眼,狠狠地骂一顿说这话的人。
她才不舍得死,她还有那么多的金银珠宝、华服首饰,她还要离开陵京,享受一生的荣华富贵,若非很可能被生生掐死,她才不会吞下那些难吃至极的药材。
可她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强忍着肺腑翻涌的剧痛,被迫灌了一口又一口的血。
“我偏不会成全你。”阴翳的话中透着渗人的温柔。
乔绾不解,只觉口中血流得越发的少,下瞬匕首出鞘的声音响起,似乎又划开了一道伤口,强塞到她的口中。
乔绾不知自己究竟被灌了多少血,燥痛的肺腑逐渐安宁,人如泡在温水中一般。
可始终难以睁开双眼。
直至门外响起嘈乱的脚步声,司礼的声音响起:“公子,抓来了一位太医……”他的声音逐渐停下,随后哑声道,“公子不能再伤自己了,您的身子会受不了的。”
竟然真的是慕迟这个小畜生啊。
乔绾后知后觉地想着,他竟然会救她而非杀她?
“慕公子,先让太医给皇妹看看吧。”柔婉的声音带着一丝焦灼,在一旁附和着。
乔绾忍不住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敢情是在乔青霓面前装善良呢,左右他总是擅长伪装。
似乎有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她跟前号起了脉,随后乔绾感觉到自己的唇齿被人掰开,喂入了一枚丸药。
丸药极苦,若是她清醒着,定然会呕吐不止,可眼下她什么都做不到,逐渐再次沉浸在一片虚无与死寂之中。
恍惚中,乔绾好像再次做了一个梦。
熟悉的地牢。
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地牢更为漆黑。
没有那位说话的老者,牢顶的天窗也被封死,牢门被一根极粗的锁链锁着。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漆黑。
乔绾努力地睁大眼,却莫名看见了安静蜷缩在一片漆黑中的少年。
她知道,这是慕迟。
十余岁左右的模样,乌长的墨发凌乱,肌肤欺霜赛雪的苍白,两颊却瘦骨嶙峋,像是久未用水用食,此刻正因为冰冷而难以克制地颤抖着。
那样消瘦的脸上,双眸显得格外的大,眸光比周围的漆黑还要暗沉,如秋潭古井,长睫浓密如蒲扇,眼尾间门已经显出风华昳丽。
慕迟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待着,不知道待了多久,不知道何时能出去。
乔绾却难以忍受这样死一般的寂寞,她拼命地挣扎,寻找出口,可一日,两日……
始终挣脱不开。
最终她筋疲力尽,蹲在角落看着还是小小畜生的慕迟。
她仿佛看见他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失,直到他的身影逐渐变得死气沉沉,他动了动,将血肉模糊的小臂凑到唇边,舔舐着自己的血,大口吞咽着。
干涸苍白的唇染了诡异的血迹,他却仿佛无一丝知觉。
乔绾想,是她太蠢了,早该第一次做这个梦时,她就该意识到,这个生活在黑暗里的慕迟,不可能成长为那样温柔良善的男子。
不知多久,牢门处锁链碰撞声响起,一人谄媚地笑:“殿下,没想到关了七天,灌了毒药,这小怪物还活着,”他说着,命人将几粒解药塞到慕迟的口中,用力踢了下牢门,“记住了,以后见到殿下,别板着那张死人脸。”
乔绾看向牢门处,却只见一名穿着玄色绸缎袍服的少年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盏宫灯,走到慕迟跟前,俯视着他笑道:“感觉如何,皇弟?”
乔绾猛地睁开双眼,呼吸急促,人终于从梦中挣脱,醒了过来。
梦中,那个俯身看着慕迟的少年,长着一张和慕迟极为相似的脸。
只是那少年更为硬朗且满身戾气,不若慕迟一般精致。
乔绾陡然想起倚翠曾说过的传言——
大齐皇后临盆时,天象异常,天府星和紫微星双星同现,这是诞下双子的征兆。
可在皇室诞下双子乃是大凶之兆,幸而最后只生下一子,取名李慕玄。
李慕玄,慕迟。
慕迟是李慕玄的胞弟?
“公主,您终于醒了。”沙哑的女声在门口响起,带着丝丝哽咽。
乔绾转了转眸子,此刻看清头顶熟悉的帷幔才发觉,自己竟身处公主府中,周围的一切都无比的熟悉,便是香炉中的檀香,都未曾有丝毫改变。
倚翠红着眼圈走到她跟前,手中还端着膳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黎色汤药,一碗澄清的蜜浆。
倚翠哽道:“公主,您昏睡了五天。”
五天。
乔绾勉强抬了抬手,难怪她感觉自己全身无力。
“您不用乱动,”倚翠忙坐在榻边,将她小心翼翼地扶起来,又拉过软枕靠在她身后,一勺一勺地喂给她汤药。
汤药满是苦涩,还夹杂着些许血腥味。
乔绾嫌弃地拧了拧眉,虚弱道:“太难喝了。”
“太医开的方子,说这样公主才能好得快。”倚翠说着,舀了一勺蜜浆喂到乔绾口中,“这蜜浆是……那些人给的。”
“那些人?”乔绾不解。
“在外面监视着的那些人,”倚翠惊惧得睫毛轻颤了下,“那个叫司礼的护卫给的。”
慕迟的人监视着公主府……
乔绾眉头紧皱:“他们可曾为难你?”
倚翠摇摇头:“他们将我带回公主府的,”说着,倚翠的泪蓦地落了下来,“往后公主再不要那样护着奴婢了,奴婢……奴婢……”
“好了,”乔绾无奈地笑,“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她说着转移了话头:“现在宫里怎样了?”
倚翠蹭了蹭眼泪,将喂完的药碗放到一旁,继续一勺一勺地喂着蜜浆:“宫里头都变了天了,皇上立七皇子为太子,赐东宫,只是……谁都知道只是个摆设,真正执掌大权的人是……是……”
“慕迟。”乔绾替她说了出来。
倚翠点点头。
乔绾却不觉蹙眉:“你是说,皇上……还活着?”
“嗯,”倚翠轻轻颔首,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下人都在传,说,说那个慕迟是因为怕和昭阳公主之间门生嫌隙,才没有弑君。”
乔绾平静地听着,想到那个梦,不由想到自己曾听闻,一母同胞的人总会有些心灵感应的。
而今看来,似乎真的如此。
他爱慕乔青霓,所以放过了乔恒。
说不定……
乔绾讽笑一声,说不定她还活着,也是沾了乔青霓的光。
寝殿外,司礼正送来今日的药引,听见殿内的动静,顿了下,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
*
东宫。
已封太子的乔琰和右相文逊坐在一旁,看着正随意坐在前座的慕迟。
他的脸色煞白,盖不住那股仿佛从鬼域闯入人间门的森森寒意,正随意地抚着手腕上的伤口,懒散平静。
到底是乔琰气盛,看了眼文逊后率先问道:“慕公子不该因儿女情长手下留情的,万一生变,我们都难逃一死。”
慕迟闻言,眸也未抬,只是抚弄着手腕血痕的指尖一顿,好一会儿才语调温柔地开口:“那到底是太子的生身父亲啊。”
乔琰一滞:“到底是因为是孤的父亲,还是因为是皇姐的父亲?”
慕迟低着眸,神色间门尽是倦怠的疏懒。
乔琰见状,转而求助地看向文逊。
文逊避开乔琰的目光:“慕公子,眼下黎国北部仍有余寒,百姓冻死伤者良多,赋税混乱,良田颗粒无收者众,”他站起身,“我会亲上奏,大开国库放米粮炭,免赋税两年,还请慕公子到时推波助澜一番。”
最初他仍对皇室抱有期待,可当得知当今陛下一门心思寻求“不死仙丹”这等荒谬行径后,也只得铤而走险,与虎谋皮。
慕迟皱眉。
他夺权,从不是因着什么百姓安生,天下太平。
他就是想看人间门变成炼狱,想要一切变得混乱,比他还要不堪。
毫无理由。
可开口否决的瞬间门,却蓦地想起当初前往楚州的路上,看到一切污浊肮脏的乔绾病倒的画面。
慕迟的手不觉紧攥,崭新的伤口再次流出血来。
却在此时,司礼从外面疾步走了进来,手中仍拿着装着“药引”的瓷瓶。
慕迟一滞,心口莫名乱了下,欠了欠身子坐正了起来。
司礼目不斜视地走到慕迟身后,俯身小声说了句什么,乔琰与文逊二人便看见始终随意的慕迟在沉默几息后,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乔琰看着慕迟的身影消失,才抱怨地道:“老师,你方才为何不帮我说话?”
他随之冒险这么久,竟还只能远远看着那个王座。
文逊瞧着这个包不住话的学生,无奈地摇摇头:“太仪殿前,几十名精兵良卫死在同一人手上,殿下真以为他需要你?”
乔琰怔:“老师的意思是……”
“殿下大抵是,得了昭阳公主的福了。”
且不说儿女私情,单是昭阳公主的命格——得之便可得天下,便足以令天下人欲夺之了。
慕迟回到公主府时,府中一片寂静。
走来走去的下人低着头不敢言语,守着的侍卫神色肃穆。
慕迟的脚步突然便停了下来,惹得跟在他身后的司礼一愣,许久疑惑地问:“公子?”
慕迟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方才去了他曾万分熟悉的寝殿。
房门推开,清淡的檀香与药香幽幽弥漫着,而床榻上的女子仍躺在那里沉沉睡着,曾经满是生机的双眸紧闭,脸颊消瘦苍白。
仿佛从未醒来。
慕迟怔愣片刻,心口中微起的波澜好似在这一刻全都归于幽寂。
太医说,不知吃了什么刺激脾胃的药材,只能先逼她先吐出来,可她经年累月服用朱砂和紫河车这类药物,已在体内积了不少毒素,只能慢慢调理。
朱砂、紫河车,皆是乔恒吃的丸药里的药材。
慕迟忘不了那日闯入长乐宫时看到的画面。
她坐在一盏微弱的烛火旁,穿着火红的华裳,唇角溢出的血比衣裳还要艳红,即便如此,仍对他张扬跋扈地笑,说他来晚了。
慕迟想起了从地牢出来后的事,他杀光了外面的宫人,除却东宫与养心殿有重重高手守卫。
最后他将两杯酒放在他本该叫一声母后的人面前。
她哭着一声声唤他“迟儿”,说着“对不起”,而后将两杯酒拿起来同时一饮而尽。
那日,她也如乔绾一般,口中的鲜血不断流出。
之后,便是李慕玄长达三年的孝期,与乔青霓的婚约推迟。
可那时,他不过觉得惘然,而看着吐血的乔绾,慕迟第一次觉得恐惧,恐惧后便是滔天怒火与手足无措。
他想,这么怕疼的乔绾,竟然敢吞下那些药;想她究竟有多伤心那日未能与景阑成就好事;想他若是没有去长乐宫或是晚去一会儿,她是不是就这么去了……
越想越怒,她口口声声说着爱慕他,转头却要同旁人结亲,既如此,她想要什么,他偏偏不允。
便是死也是如此。
她当初如何将他从松竹馆买回来的,如何给他刻上了印记,而今身份颠倒,他还未曾将一切还给她,她怎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