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官员的阵容古今称赞,如今你们士子回看汉朝这些名臣,愿意做谁?原因?又打算如何去做?我们本朝到贞元年间立国一百年多,眼下皇上开科取士思慕贤才,那么如今到哪里去找史书中佼佼的汉臣?怎么找呢?
这个结合了历史与当下的问题还是挺有趣的。
应策时文内含多个问题,最重论政,且具有很强时效性,须要结合实际落地后再发散,但这只是广义上的应答思路,其实还有更深一层因时制宜的解读。
卓衍曾对他说过,解试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不单单是要提出合理的观点与对策,也要将行文当做展示自己学习成果的途径,所谓旁征视览以典验博,要展示出自己读书的深度与广度,给出自己不只是受过基础教育,还在此之上更有研读的能力。
在解试里,唬人的行文能力有时比文章的实际内容更重要。因为解试是第一档考试,并非后续的精英之战,它所筛选的乃是“合格”而非“优秀”。
于此,卓思衡腹稿拿定,立时有了落笔的方向。
班固《汉书?卷五十八?公孙弘?卜式?倪宽传赞》里曾像报菜名一样列举过武帝宣帝两朝名臣,卓衍极爱此篇,说家中尚兴盛时,有祖父的朋友带来褚遂良的《倪宽赞》共赏,祖父怀疑此篇为欧阳询仿作,二人争做一团互不罢休,而他当时年幼则被文章与书法吸引,久不能忘,长大后自己临摹一篇装裱挂在书房内,用以自勉。
因此卓思衡背这篇文章是卓衍一字一字教得,烂熟于心,此时用典也下笔顺畅,其中所列武帝一朝汉臣名字恰似群星纵列,一个个出现在他笔下:枚乘、主父偃、卜式、桑弘羊、卫青、金日磾、董仲舒、倪宽、公孙弘、石建、石庆、汲黯、韩安国、郑当时、赵禹、张汤、司马迁、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严助、朱买臣、唐都、洛下闳、李延年、张骞、苏武、霍去病和霍光……
他开篇先写“唐家社稷、汉官威仪,古今闻羡”,列典故讲事迹,选择公孙弘作为他的答案,因为公孙弘“恢奇多闻”这样便能帮朝廷解决许多来源不同的问题,而他又“虽历坎坷起落,仍中和平允怀才问对”,虽然最初因为行事不合汉武帝心意被罢用,他却没有荒废自我,仍旧平静度日,直到国家和汉武帝再需要他的时候,他又拿出针砭时弊的国策方针,令皇帝终于认识到他的能力和水平,让他位极人臣辅佐自己。
卓思衡表示,这样的人虽然也有一些个人的问题,但终究“私德不染臣行”,没有因为毛病影响他当国为士,公私还算分明,最主要的还是“为国为贤,持才守忠”,最后在丞相位置上死去,是难得的善终。
当然他虽然贡献了“公孙布被”这样的成语,说他虽然家里有钱,但还是沽名钓誉好像很穷,其实可能是汉武帝一朝名臣太多,竞争激烈,想让自己在皇帝心中形象高大一些,好让自己的主张能够任用,也算不上道德污点了。而且其他人真的不大好写。
写卫霍,那他该去考武举;
写赵禹张汤,酷吏在太平治世实在没法写作理想;
写东方朔枚皋,他可能没有谐星的天赋;
写桑弘羊董仲舒,他自己都觉得略显刻意;
写司马迁司马相如,他这个文笔还是别登月碰瓷了;
写麒麟阁十一功臣之首霍光?那他是活腻了……
总之想来想去,取自己欣赏与适合的平衡点,公孙弘都是不错的选择。
又加了好多勉励自己成为名臣的话,卓思衡写完前面三问,后又一转官吏选拔制度,说汉朝取士的察举制最初还能好好推行,选上这样的人才组成旷世阵容;但后面此制度就渐渐沦为权贵世家的玩具,是不如我朝科举的。如今想用科举选用到汉朝名臣一样的人才,还得“垂拱而治,引四方才士”,毕竟隋炀帝也曾经说自己是汉武帝脑残粉,仰慕“汉官威仪”,折腾一番后,得了个在江都被自己部下杀死的结局,国家也走向灭亡。光是仰慕效仿没有意义,需要真正依据我们所处的时代选出适合的方式,避免走隋炀帝的老路……
他的时策答得很快,故而早早歇息,十一月的北方贡院当真极冷,为了防止夹带,又不允许穿有夹层的衣服和带有夹层的铺盖。还好有慧衡缝制准备的两条毯子,一条毡毛一条皮绒,虽是单层,但御风防寒很是好用,叠盖上后也能勉强好梦——如果不是左侧隔壁号间的士子睡觉磨牙,卓思衡会睡得更好。
时策一关过来,余下两关便容易许多。
卓思衡没再遇到什么难题,唯一的麻烦是,最后一天,他往试卷上抄写在草稿纸拟好的律诗时,右侧隔壁士子忽然嚎叫痛哭,如丧考妣,来势汹汹,这样突然的尖叫吓得他落笔一滑,给试卷涂了个巨大的墨痕,还好时间足够,律诗的字又不是很多,他跟巡考要了一张重新抄写,最终按时交卷。
这三天起居都在小小号间,即便卓思衡没有挨冻,还是因为经验不足带少了干粮,最后一天没有吃的,只好猛灌贡院提供的热汤来充饥,而有些士子就没这么好命了,晚上总有一些哭爹喊娘的被拖出去,还有吃坏了东西,弄得整排廊都飘散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而之前听表弟说他那场解试,有人身子太弱第一天晚上就因为挨冻发了高热,也给抬走了。
宁兴府士子三场考完走出贡院时,夕阳正浓。
因为太饿,卓思衡只能扶墙而立,其他士子都是差不多情况,半死不活的,像他一样远道而来的考生若是没亲人陪同,也有脚店客店安排的驴车带回,那些有家人来接的,有的是家仆搀扶,有的是父母兄弟叔伯子侄齐上阵,连拉带拽给塞进马车。
可是贡院外高大的梓树下空空如也,卓思衡只能孤独地无处诉说他自觉精彩的对答,默默拖着鹿皮袋,朝陌生人家里自己暂居的小屋疲惫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