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衍从来都很欣赏自己儿子的一点,便是他思维敏捷常有急智,却又不疾不徐,稳而慎定。他觉得这是位极人臣该有的品格。
卓思衡前两次考试的表现想必也不会让他失望。
这次也是一样。
棘手的问题令许多考生难于落笔,而这次还有个难度,就是虽然左右有帘幕遮挡避嫌,可前方是没有的,考生的座位绕集英殿一圈,呈环状布局,因此抬头就能看见隔着大厅对面考生的作答情况。有人脑子快想出破题点也快,于是此时早就笔走龙蛇写了好多,有人写写停停措辞慎重,但也在思索之际。可这对那些还没想好文章落脚点的人来说,看着旁人笔飞腕舞,心中满是紧张焦急,心理素质要是差一点,那就更想不出来了。
卓思衡是给人压力的那一类,他写草稿速度当真是极快,习惯一气呵成再从头审阅增删,边磨边写,墨赶不上用,恨不得一手写字一手现磨。他如今毛笔用得和水性笔一样熟练,写题和涂卡一样快,果然是环境塑造人。
一个时辰,他写好初稿,再花半个时辰修改,几处抹掉重写,几处干脆删去以免啰嗦,留下的都是能直切论点的论据,最后的论断也紧扣题目。标新立异不是他的目的,皇上在位这十年,看过至少三次殿试的答卷了,天下英才之多,无论是答案新颖的还是述古的,想必他都有所见识。自己不用什么花里胡哨的论点,只给一个新的视角,去探看那些似乎老生常谈的论点,而这往往能发现新的思想火花。这是卓思衡自己经常反复看待问题的切换角度法,如今用来答题,运用得心应手。
最重要的是,每一个字,都是他认真思索的答案,是他真正用心用技巧编织的缜密回答,是他这么多年浸沐考试艺术的集大成。
最后半个时辰誊录抄写转至考纸,几千字的小论文正字正写也是极累的,卓思衡额头感觉到隐约潮热,抄完落笔时,极轻地呼出一口气来。
这一口气不是紧张得以纾解,也不是如释重负的松弛,而是一种完成后的满意与喟叹。
这是卓思衡在两个时辰内能写出的最好文章。
在他示意后,封弥官立即上前收走试卷,此时已有不少人交卷,也有许多人仍在奋笔疾书,卓思衡去找范希亮却没看见,因不能探头探脑,于是也无法朝两边寻去,倒是佟师沛在他对面也是刚刚交了卷似乎在放空自己,看到卓思衡,他胆子实在大得很,竟然还敢朝他偷偷笑一下。
但他立即重新垂头,假装在思索和回味考试。因为他爹佟铎一向知道他快笔的能耐,考试前警告他,要是提前太多交卷不好好检查,回来考完也要罚他不许出门,这对佟师沛来说比打板子还要命,当然他爹也没舍得打过他一下就是了。谁知道此时列在集英殿里的哪个大臣是他爹的故旧,此时正替他老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等待汇报,佟师沛十分警觉,但低头后又忍不住微微翘起一点点脑袋,朝斜对面的卓思衡咧咧嘴。
两个人在少年意气方面脾气相投,都不是刻板老实的个性,卓思衡看没有巡考路过,便也回他了个笑容。
最后一刻钟时,为提醒尚未答完的考生,近侍于御前燃起线香一支,烧毕落笔,但见火灰星点,不就便要烧至最后了。
鸣罄声响,殿试结束。
所有士子无论是否答完,一律停笔,由礼部官员引出至偏殿等候结果。
殿试是不会让人再回家再等通知的,刺激也是刺激在这里,你坐在偏殿,正殿说不定皇上就在看你的文章,想想都有点小激动。而且当场出成绩,下午立即唱名赐第,赏袍笏,骑马出宫门赴期集所。全套流程极其完备,一甲三名可谓荣极。
偏殿内所有焦急不安和渴求盼切都隐藏在沉默当中,卓思衡坐在一侧,不知为什么心思飘忽,想到了一件父亲卓衍说过的趣事:他那一届殿试后,一人因太过紧张晕厥,后来那人点了二甲第十五名,也是极好的成绩,可是因为这一晕,被人起了个外号叫昏昏进士。
那时他觉得这人好有趣,自己高考也没那么紧张的。可是只有亲身经历才明白这种感觉,命运的审判就在隔壁,此时却只能枯坐等待,何等心焦。
不过他现在想起当初的父亲和自己,想起这位昏昏进士,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倒是暗自摇头一笑,兼具自嘲和释然。
而集英殿正殿的天子于臣僚,皆着眼于国之大计,士子们在隔壁的小情绪他们是浑然不觉的。
皇上已看过几篇,他觉得水平还算属于平均水准,便让礼部官员先读着,听到偶有不错的再细看。而读过的文章都传至其余殿试阅卷官员的手中。
读过五十余篇,皇上反倒觉得,这届士子的水平比去年要厉害许多,有人文辞雅正,陈词滥调也能写出绰约风貌;有人立论严谨,丝丝入扣张弛得度。总之都有一些长处。他略一挑选,便有十余篇摞入内侍掌心,只觉难分高下,不知改列谁为一甲。
但皇上的这种心情,只持续到第六十一篇时策答卷读完前。
礼官只念开论,他便立刻觉奇,要拿过来自己细看,边读边击节赞叹。
这篇文章实在是太特别了!
大多数人都从汉文帝和汉章帝入手起论,而此篇上来却先表面态度:皇上,我们先不要看汉文帝和汉章帝,要看当时的政治成就,也要看先前的政治遗产,这些皇帝之所以运用这些方式治国,未必是他们性格如此,而是有可能是接手时的环境让他们不得不选择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