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苑内亦读过您省试与殿试的文章,敬服卓侍诏深通前四史,信手拈来尽是个中掌故。”罗元珠眼眸不闪,语调微微顿住后再道,“想来卓侍诏博学,其余史书也当是自有熟读遍览,在下冒昧,不知卓侍诏对《晋书》可有钻研?”
“读过,但说是钻研还谈不上。”卓衍让他看前四史最多,里面的片段好些倒背如流,但后世的史书便达不到这个程度了。再加上从前家里没那么多钱买书,好些后来史书都是他有了俸禄后补看的。
罗元珠以手执卷背于身后,清丽面庞上的笑容从容淡泊:“那卓侍诏必然记得《晋书》当中‘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故事。”
卓思衡当然知道。
东晋司马睿一朝,王敦作乱,与他同属琅琊王氏的堂弟王导彼时正任朝中要职,听闻刘隗建议司马睿诛灭王氏,于是王导率领全族跪于司马睿殿前告罪。时任尚书左仆射周顗是王导的密友,二人关系亲厚,哭跪的王导见周顗奉诏见君,高呼求救请周顗替自己族人求情,周顗不语径直入内。君臣叙话完毕,司马睿赐酒,周顗醉出,王导复又苦求,周顗不答,却和左右发出醉后狂言,说要为国尽杀贼寇。王导见他丝毫不顾念往日友情,心中无限愤恨悲凉。
后来王敦杀入健康,自然不会对自己堂弟下手,而像周顗这种忠于司马睿的大臣则被他抓了起来。王敦问堂弟王导该如何处置周顗,想到当日殿外跪求的心寒和已消弭的友情,王导选择沉默不语。但沉默亦是一种表态。
王敦下令杀了周顗。
而后来,王导翻越奏章时才看到当时周顗为自己上奏了好些折子,全部都言辞恳切字字肺腑替他求情,而知情者也告知,那日王导跪在殿外,虽然周顗入时不答出时还放狠话,但与司马睿言谈之中仍是不停在替王导求情,正是因为他的求告,加上司马睿也认为造反只是王敦作为与整个琅琊王氏关系不大,才最终赦免王导及王家。
知道真相的王导大哭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周顗,字伯仁。
卓思衡回味典故,知道罗元珠是想提醒自己,不要因为一时面上记恨蒙蔽双眼,高永清未必就是不念故友,其中缘由不能即刻得知,因此才不能妄下定论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不能去做第二个王导。
“卓侍诏受圣上隆恩,洞若观火,我不过是近日教亲眷贵女们《晋书》,重读此章心有戚戚罢了。”罗元珠敛衽微微颔首,“不打扰卓侍诏辛劳,告辞。”
卓思衡也颔首相谢。
罗元珠人在宫中,又是罗贵妃的妹妹,知道的只怕比自己还多,大概在她的眼中,此事再发酵,想必就会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事态,未免朝局动荡,她才出言提醒。
若真是如此,罗女史的担当可比好些前朝官吏要强得多。
但卓思衡却不是王导,他一没有权力滔天,二没有士族撑腰,三也更看重当日患难真情与父辈厚谊。
不过这番提点,他还是心存感激。
罗元珠真的很适合当老师,要是能去带高考班,如此兢兢业业又循循善诱,大概肯定能感动不少不愿好好学习的小兔崽子。
天色渐晚,宫门落钥之前,卓思衡抄录完毕后带着书稿回家整理,自家宅邸门前已点起一盏淡黄蜡纸灯,春日入夜时分散发着暖融融的淡金色光亮。
他顾不上吃饭,只让柴六嫂给煮一碗面送至凉阁书房,便一头钻进书摘里,继续工作。
敲门声响,卓思衡以为是柴六嫂来送吃食,抬头却见是慧衡端着托盘送来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汤面。
“哥哥,先吃饭吧。”
慧衡撂下托盘,将面与小菜一一避开书稿摆好。
卓思衡见她头面齐整,穿戴也是年前做得簇新一套衣裙,便知她定然也是刚刚出门归来,寻常慧衡和慈衡在家穿着都是简素的旧衣衫,只有出门时才略微打扮,想必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才回来就找他,于是笑着说道:“有事的话和哥哥说说,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慧衡面色是有些郁结,推门时见卓思衡伏案苦作,更是心疼不已,在书案旁的藤墩坐下方道:“哥哥你忙了一天肯定饿了,一边吃一边听罢。”
入京一年来慧衡管家事无巨细且条理颍然,除非涉及官场,其余均不用麻烦卓思衡定夺,她自己拿了的主意件件合宜,小小一个卓宅也被打理得条理分明。卓思衡知道能让自己妹妹犹豫的事定然有些她剥缠不开的纠葛,他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先吃了两口味香浓郁的汤面,示意慧衡继续。
卓慧衡轻轻吸气道:“哥哥,有人绕着弯和我说话,透出想和你……和你结亲的意思。”
卓思衡夹着面的筷子顿在半空,好久没送进张开的嘴里。
“和我?”卓思衡觉得匪夷所思,“谁?”
卓慧衡沉声道:“是宛阳唐氏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