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祺飞这样的世家子弟我见得多了,跋扈流俗全无肚肠,即便言语欺辱和日常恶向我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真正让我怀恨至今的是五年前他们唐家的所作所为。”高永清行至窗前负手而立,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面容。
“五年前我父亲自知身体积重难返,只想在离去前再见我一面……我为求学与父亲天各一方,他碍于罪臣身份不好走动,病重后拖人办好通关文牒才仓促上路,出发前寄给我一封信,说他知道时日无多,于是自己自北而下,要我自南而上,只盼能道中得见……”
……
“唐祺飞与其他世家子弟多有蝇营狗苟,一直暗中棘绊于我,得知我有封加急书信,便灌醉书吏将信盗走,他们偷看信件,明知其中所书乃是亲子伦常人间至情最要紧事,却特意藏起不告知于我……”
卓思衡目眦欲裂几乎要痛裂心扉,只要一想如果是自己遭逢此举,那必然是连鱼死网破的心都要有了。
高永清的声音仿佛自远而来,虚弱无力:“等到书院例行年校之前,他们才交还书信,我惊痛焦恨,既没有时间考试也没有时间报复,仓促上路,赶至汴州晋陵郡五里坡才知晓,我父亲一个月前已然在此地去世。”
冗长的沉默后,高永清猛地转身,快步行至卓思衡面前,双手扶撑他的双臂嘶哑了声音:“兄长……大哥!五里坡再往前走二十里路就是我在的青州啊!”
卓思衡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才看到自己的指尖不知什么时候也已颤抖不停。
“我在义庄认领父亲遗体,我家人早被摘出高氏族谱,爹也没有故乡祖坟可埋骨,索性一把火烧了,待我回京后安葬,毕竟这里才是父亲最想回来的地方。安排好这些后我回到书院,将此事告知院判院监,谁知江乡书院面上是读书用贤的君子福地,内里却是腌臜污肆的小人奸窠,院监是宛阳唐氏族人,论辈分是唐祺飞的族叔,院判又畏惧唐家权势,再加上唐令熙得知此事后亲自出面,不知他们如何利益交换,院判已是无有不从。他们只将此事归于同学玩闹,让唐祺飞写下忏书算作道歉,唐令熙还假惺惺地说我父丧事的花销由唐家来出。笑话!我当即震怒,决心将此事告知州府衙门,想治唐祺飞一个毁孝背德陷人于不孝的罪,谁知院判为阻挠我,竟拿我求学的事做要挟,如果我要去告官,他便除去我的籍签,让我没有院试的资文,也就不能应考乡试!”高永清的眼泪终是落下,然而仅有几颗,其余皆被他硬生生忍下。
“那时,我只觉得天地都是黑漆漆的,白昼里也是一样,睁开眼到处都是黑,想再听听父亲的声音只能把耳朵凑近装他骨灰的瓦罐晃荡两下,而后又是安安静静……那时我有想到你,我想,大不了就去朔州找你,卓世叔不会不管我的,和你一起读书,未必就比在这里差。可唐家让书院扣下我的籍签简直易如反掌,我人可以回去朔州,身家性命却是回不去的。”
高永清自嘲笑笑,阻止卓思衡的欲言,继而说道:“我必须沿着父亲期望我走得路走下去,不能回头,所以我答应院判不予追究,会安静读书,他们只当我第一次领教权势逼人的厉害学了个乖,也就不做他想。我对不起父亲,但我若要不负他的期望,唯有这一条路可走……”
四月的梁下燕欢俏笑闹,一家子飞出飞进,屋内只听得见阵阵清脆悦耳的鸟鸣,天高云淡时的艳阳不疾不徐照入,将对视的二人身影收缩至两个淡灰的圆点。
“大哥,你看,我可以选得路,从来就是很少的。”最终,还是高永清率先开口,“所以唐家说我与他们有世仇并未说错,我也没打算隐藏,他们说出来最好,更便宜我从事。”
他及时收住,不想卓思衡知道更多他与皇帝的计较,卓思衡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百感交集,只能更用力扣住他的肩臂,点头道:“如今你我同在朝中,再不必怕此等小人。”
既知此事,他绝不袖手。
谁知高永清却反过来安慰他道:“大哥,其实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我看他们成了天下之主的眼中钉,便知道自己没有选错路。你是浊世里最清澈澄明的人,哪怕只看我爹对卓世叔的情谊,我也不能拖你下水。”
“好弟弟,你既然心思通透,那就该知道,有些事不能逃也不该逃,更何况,你怎么知道唐家不把我看做必除之疮呢?”卓思衡心无惧意面上亦然,此时语气更是笃定沉着,“更何况你我虽是异姓,但却是尊前之交,我们若是都不能联手同心,岂不让天地之间再无鹡鸰亲诺可言?你不必担心我牵扯事中,皇上已替我们每个人选好角色,虽然这几年不见得会有好戏开锣,然而谁又知道今后你我权倾朝野那一日,天地未尝不为你我二人改色更颜!”
高永清呆呆看着卓思衡,一个从不乱言雄昂之语的人,说出的却是能令人闻之色变的话,高永清顿觉眼前的大哥既令人稳心又令人仰畏。
然后,前一刻还口出狂悖之言的卓思衡,立即变成忧愁多虑的大哥哥,变着花样从袖子里掏出银票和信件,像交待自己未成年亲弟弟出远门似的碎碎念叨起来:“弟弟啊……穷家富路,你带着银子,路上好打点行程,过了灵州就别走水路了,那边水势湍急,即便有人渡河,也好多吃江心停船问客要钱这碗饭的,你可不能大意,陆路虽慢,但是咱们安全第一嘛!哦对了这是给我表弟范希亮的信,他人在灵州湘宜郡桐台县做县令,你路过时带给他,让他给你安排些熟悉当地的向导,再由他补给一些,他最是细心会照顾人啦!还有我记了一些此行重要驿站在另一封留给你的信里,我知你这一去咱俩再见也是要到三年后述职,而你是县尉又未必得来,只好把嘱托都写在里面,你要时不时拿出来看看。路上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多带干粮少吃野店,夜间别贪快赶路,拿捏着点随行的人,让他们多多警醒,但也别太苛刻……”
高永清都震惊了,他不知道卓思衡是如何从前几句仿佛“我花开后百花杀”一般的豪乾强辞立即换至母鸡护崽般的叨叨叨叨……
卓思衡浑然未觉,还在喋喋不休,从日常穿衣饮食讲到防火防盗,乾坤气度雷霆劲势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高永清许久没有经受如此细腻关怀,即是感动却也有种被当成小孩子的无奈,他想说大哥我比你都早入朝一年,按照资历,你得叫我一声前辈,况且我已经放过外任,当然知道该如何行事。可他心中贪恋被人关切的温暖已久,此时久久不愿言语,只一边听一边点头,再乖巧认真不过。
听着听着,高永清只觉卓思衡这十年来似是变了又没有完全变化,还是一样絮叨,回想方才那些话语以及之前朝堂所见,竟像两人一般。卓大哥的性格真是古怪又有趣,他想,大概这就是所谓做人的大巧不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