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之事也是看缘分的,月老还没替我准备红线,我急什么。”
卓思衡仰躺枕臂,一副乐得心安的样子气得本是半靠的范希亮蹭得坐直:“胡说,有些缘分就是要自己争取的,差一点也不行,常言道,天助自助者,表哥你怎么就知道月老没有给你牵好线,但你偏偏扯也不扯,叫那边姑娘苦等芳华?”
“哪有谁家姑娘为我苦等?我怎么不晓得?我又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来天降的姻缘,不如顺其自然。”
“你这样子就算了!别耽误我两个妹子和悉衡弟弟的大好姻缘!”范希亮难得在卓思衡面前硬气一回,也拿出哥哥的架势来。
“我又没不让他们成亲,要是有合适的人选,那我当然乐得。”卓思衡见范希亮酒劲儿上涌,哭笑不得道,“好了好了,总之我会时不时拉一下手上的红线,看看能不能拽出哪个撞上我这只死耗子的瞎猫来,你呀,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到了戎州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虽说如今天下大定并无战乱,然而戎州到底是边关地界,你是常平司提举,互市的安定你要把握,商旅你要照看,杂居之地税银难收人人都知道,你心地好心肠软,可别到时候让朝廷怪罪。还有,戎州还有边安军治监的大军驻扎,平常交往通来要小心谨慎……”
卓思衡说着说着,范希亮没有了声音,只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卓思衡看见后只是低头一笑,心道如今的表弟再不似当初,自己这样多思多言的事他心中想必早已有数了。于是起身为范希亮盖好掖紧被子,只听他半梦半醒之间喃喃道:“有个家感觉真好……”
需要自己回护的表弟,如今也能保护家人了,卓思衡靠在床上,满怀欣慰入睡。
第二日,卓思衡来不及同家人一道用早餐,今天是小朝会的日子,又赶上春坛结束,好些事情都要向皇帝汇报。
慧衡也是一早就出了门。还好安顿家人有慈衡帮忙,如今慧衡编纂书籍到了收尾,也是顾不得家中琐事,卓思衡更是忙得不必说,而慈衡则凭借在瑾州管家时积累的经验开始大展身手,卓思衡看她事事做得条理畅明,也是放心。
小朝会虽比不上大朝会百官云集,但各衙门枢机皆至,五六十人站在崇政殿里,放眼望去也是热闹,这些人都在安静听卓思衡汇报春坛的工作。
这是他整顿学政以来交上的第一个答卷,皇帝满意,群臣大多听完也很满意,但偏偏有人要唱反调。
新任户部尚书冯鉴站出来道:“启禀圣上,臣以为春坛旷日持久两月有余,国子监入不敷出,讲学期间提供传餐、各位座师来往车马官驿招待、修葺屋邸以迎众士,除去修葺屋宇外,其余两项皆虚无缥缈之费,仅是这三项便花费甚巨,今后是否有必要再起此事还望再议。”
卓思衡还记得自己八年前身为新科状元得点翰林院侍诏,参加朝会的第一课便是眼前这位当时还是户部主事的冯大人同对头太府寺官员的吵架盛况,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可是八年过后,卓思衡的吵架本领已不可同日而语,眼前这位过去的“老师”只会是他的手下败将。
“圣上容禀,春坛所耗用于三处,其一,各地学子入京听学,于国子监传餐,此视为圣恩鸿博之举,学子皆戏言,本未中进士,然食君之禄便为天子门生,正是此举。虽是戏言,但也出自于心,天下士人之心皆入圣上执掌,此花费难道能说缥缈?”
卓思衡掌握了文官吵架的精髓,先拆解,再针对,而且他说话一贯和风细雨,慢慢悠悠不急不躁,若是跟他喊起来,便好像显得素质很低。
“其二,座师往来车马虽是确凿花销,但沿途馆驿招待学子却是实实在在的银钱收入,数万学子慕名而来,沿途所费岂不也是纳入?两者相抵的账目,不知冯大人是否有详细明算。”
冯鉴瞪着眼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卓思衡还没说完。
“其三,修葺屋邸并不只为一时所需,今后国子监若再招揽贤才仍需扩院张庭,总不能因为地方不够便缩减生员,岂不为天下士人所寒心?”
卓思衡慢条斯理的话仿佛好言相劝和耐心解读,他深知户部和吏部都有郑镜堂的旧部,他不能态度急躁留下话柄,只能以表面的和缓来冲淡上次fēng • bō的影响。若是他急功近利对唐氏一族与郑氏余党穷追不舍,皇帝必然疑心,暗忖他怀有别意,到那时怕是也不愿站在他这边推行学政新革了。
冯鉴听完立即捉住卓思衡话中的漏洞,不屑道:“卓司业以此年纪在学政一任也算出众,然而银钱度支相关却未免太过自信。只说这些花销皆是有用之费,却不考虑国库库银与其他国事开支的花销。我且问你,可知今春为防备北方五州凌汛国库支出多少?南方四州春耕维调水利又有多少银钱水一样淌出去?百姓民生之计大过天,酸儒之费又有何脸面与其相提并论?”
这话就显得尖锐很多,相当于直接将两种花销对立起来,若是真细细比较,只怕卓思衡就会落得个“哗众士林、图名清流”而不顾百姓死活的罪过,曾玄度心道不好,正想如何化解时,却见卓思衡不慌不忙接上了话。
“皇上,臣今日确有一奏同时事关学政与民计。”
皇上一直保持非常优雅的看戏状态,只是随着二人的言语时不时点头蹙眉,非常配合,他显然打定主意看最后讨论会发展到哪一步,不料卓思衡忽然横生枝节,此时他也捏了把汗,担忧春坛和学政因此而被打压,又不愿国库真的受其影响有碍重费。
但卓思衡已然开口,他只能道:“说说看。”
卓思衡行了礼,自袖中抽出一折,双手奉上,由胡百川转递上去时,他直起脊背,用在场每个人都能听见听清的音调和吐字说道:“此乃本次春坛的收入总揽,国子监自计春坛耗费银钱七千四百两余,纳入一万九千二百两,净剩一万一千八百两,国子监请旨能留下一千八百两用作阔充屋宇以待来日之用,其余一万两皆数尽缴府库,也是读书人为天下黎民之民生所计献一份微薄之力。”
皇上与其余官吏皆是震惊,没人敢相信这样一个纯粹花钱的活动居然能赚这样多银子?难不成那些穷儒还能盘剥?
“不可能!这定是之前户部拨银所余!被你拿来充装门面!”冯鉴怒道,“圣上请明鉴!”
卓思衡笑了笑,将银子的来历和盘托出:“冯侍郎此言差矣。国子监也有自己赚银子的门道,若是总让户部府库出钱,难免像今日一样被排揎,这还是小的,若是弹劾奏上,那国子监官吏哪敢到圣上面前奏对?不过还请圣上及诸位大臣放心,此银并非盘剥而来,乃是出刊行印的纳入。”
“出刊行印?”皇帝看着账上凭空多出来的银子也是一头雾水。
“本次春坛共举行讲学五十三次,又有经筵一十五次,加上国子监太学内又有各位座师的雅集相聚,每次会况都有专人秉笔记录讲坛内容,分次辑录成册,由著文局校对刻板,刊印天下,此举不止为谋利,更为方便不得成行入京的学子能够共襄盛举,各州卖出本数不计其数,收入已明录在册。除此之外,每次讲学后云集学子所书之观感屡有佳篇,俱已收录编撰校对后刻板刷印,雅集诗画亦有别卷出印,想必很多大人家中已有收藏。臣不敢说此些书刊能比一时纸贵,但风靡各州书肆茶舍却是实情,账目俱在,尽可审阅。”
说完他坦然接受四下投来的惊异和钦佩目光,却表现得非常恭谦,也不再攻击冯鉴。
因为已经输了的对手便没有再纠缠的必要。
其实卓思衡很想出些什么《明年科举前哨站:看看各州尖子生如何写应试文章》《国子监真题集》、《太学密卷》、《天下名师讲堂课后练》、《二十七州套题》、《春坛满分文章大全》之类的刻板刊印发行,但他觉得这事儿还得慢慢来,毕竟天下读书人刚掏过钱,总要等一等再实行他的国子监自给自足计划。
毕竟,还有什么比卖给考生的参考书更赚钱的呢?
卓思衡回忆起自己当年刷过的题,百感交集。
崇政殿的朝廷大员们听完却不是百感交集,国子监能赚钱这件事就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接受范围,每个人都惊异于此事的可行性,无人言语一二。
最后还是皇上最先从震撼中缓过神,叹道:“有此良策,春坛想必再无异议,今后学政一事你务必尽心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