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话有点胡搅蛮缠的撒娇之意,但姜文瑞和卓思衡都还是被逗笑了。
“罢了罢了!你快回去!回去好好写出来,让你们闺塾的师傅给指点一下,也算不枉费你胆大妄为这一次。”姜文瑞叮嘱道。
梅苓笙得了大赦,欢蹦着揣着试题,心想自己在同学面前总算争了脸面,大家都摩拳擦掌正想小试身手,赶快拿回去她们也来场考校!
她走出堂屋绕到外面,打算自侧门不惊动任何人离开,却听见一阵极大的喧哗,仿佛是欢呼雀跃夹杂着哀叫,奇怪极了,好奇心驱使,忍不住偷偷又绕回前面,只见此处正院里挤满了太学生,小到和自己年纪相仿,大到已有了小小的山羊胡,都挤在一个悬挂在长木杆的榜前探看,看完后各显其态,情绪也是天差地别。
有人呼天抢地泪流满面,直道死了死了,也有人欢喜过头眉开眼笑。
梅苓笙个子小,轻松挤至榜前,仰头观望,自上而下第一个名字就这样毫无防备闯入她的眼帘。
梅苓笙知晓卓慈衡是她的姐姐,卓悉衡是她的哥哥。
只是他们只有同一个母亲。
这件事是父亲告知的,并要她像尊敬自家手足一般去敬爱卓家的四个哥哥姐姐,只是眼下没到相认的时候,除了慧衡姐姐和卓大哥哥,那两个她真正的哥哥姐姐便不要惊扰。
后来梅苓笙无意间听到母亲和慧衡姐姐的谈话,也知晓了些当年旧事,她对自己同母异父的兄姊别有一番好奇,然而既然答应了父亲,总要守住这份承诺。
此时看见卓悉衡三个字位于第一,她又是憧憬又是佩服,心中还有一些莫名的酸涩,只觉得不知是何原因家人不能相认,但又不得不默守秘密。
她自人群中脱出,没了方才的笑闹活泼,走步都是失了那份欢快,耳边的纷扰一时模糊起来。穿过都是人的院子,走回侧院,四周再次变得安静,梅苓笙听见两个人边走边交谈,正迎着她而来。
“悉衡老弟,我晚上还要补眠,你替我将卷子带给咱们舅舅签一下,其实让你大哥签也不是不行,可就怕咱们第一第一都出自他家门,他怕是要乐得夜里睡觉嘴角都直奔耳根。”
“宋大哥这样说不怕我哥哥么?他要是知道你又排揎他,一定要生气的。”
“他生气可没什么意思,没有那么吓人装作吓人,也只有你那个小陆哥哥会害怕。”
一人你一言我一语,梅苓笙却只听见那声“悉衡老弟”的开头。
只看两个人中个子略高那个,只是一眼便能看出与自己相似来,她站住脚,呆呆望着,一时竟忘了移步。
宋端也注意到眼前有个年纪小的太学生,可走进看了他也拉着卓悉衡停了下来奇道:“你家……还有个弟弟?”
“我家四个兄弟姐妹,哪来的弟弟?”卓悉衡觉得宋大哥说话最容易让人摸不着头脑。
宋端示意卓悉衡往前看说道:“可要不是你家的兄弟,怎么长得和你这样像?天底下还有这样巧的事情?”
卓悉衡看见面前五步开外那个仿佛是小时候自己出现的少年,心中错愕万分,也是不明所以。
那个少年站了一会儿,才走过来,朝两个人行礼道:“恭喜一位位列前茅。”
他声音细细的,又带了些鼻音,听着有些可怜,卓悉衡心道莫不是自己没有考好,怕回家挨骂,也不知是不是家里有凶恶的家长,想想这个年纪来答这样难的卷子,实在可怜。
宋端倒是看了少年一会儿,忽然笑道:“那我就笑纳了。”
卓悉衡心细,他平素不爱说话,尤其是同陌生人,但还是略俯身向小自己如此多的晚辈学生说道:“多谢。望日后同榜相见,能同列高位。”
这样的话真是体贴又简练了,少年似是要哭了,看了看似笑非笑的宋端,忽然警觉般拉着卓悉衡的衣袖,使得他不得不低头,自己则附耳上去,用极小的声音说道:“下次考校你必然第一!我给你祝祷鼓气!不要输给那个小子!”
矮着他们恨不得一半的少年叫宋端“小子”,卓悉衡哭笑不得,也不知为什么这小孩就是觉得自己能考好,他正要说借你吉言敷衍过去,谁知少年忽然变成了兔子,蹭蹭蹭几步跑远,消失在他视线当中。
“宋大哥平常在太学见过此子么?”看着少年背影消失的地方,卓悉衡心中有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感涌现,可他摸不清这种感觉的来由,也实在想不出是否与其有过照面。
“没有见过。”宋端也看着远处,忽然低笑出声,“不过要是有缘分,早晚还能再见。”
卓悉衡也未多想,只是忍不住走出一段路又回头张望,最后去到领取试卷的地方也仍然为自己的挂怀莫名不已。
太学生们正在为成绩各有情态的时候,卓思衡正奉旨带着试题入宫。
谁知道皇帝又听了什么风,非要看看题目和优秀答卷,于是派人传召,卓思衡本想早点下班的愿望也泡了汤,只能带齐东西赶入宫中,直奔天章殿。
今天是例行经筵的日子,曾玄度也在,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奉诏入宫商议政事的官员,他们听说皇帝要看国子监太学最新的考题,都是也起了好奇心,卓思衡带来的这份被诸位大人传阅后,几人又点评起文章来,自然,宋端的时策备受赞誉,皇帝看了也是不住点头,直说期待此人明年科举的卷子。
卓思衡总觉得皇帝叫他来绝对不单纯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但皇帝这人就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图穷匕见。卓思衡只好陪着他聊着出题思路和解题思路,又与众人一道品评优秀答卷。
终于,看够了的皇帝撂下试卷说道:“此题甚妙!朕想不若让宫中诸位皇子也一道考校此题,看看会有如何作答。”
看着皇帝兴致勃勃的样子,官员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卓思衡心想皇帝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心血来潮说些没边际的话。
且不说皇子们年龄差那么大,哪有评判标准可衡量,大臣们又有谁敢说让皇子考试比较,谁来判卷谁来定名次?要是考得好也就罢了,如果考得不好伤了诸位皇子的颜面,皇帝你是不在乎脸了,这些皇子若是有哪个心眼小的将来想打击报复一下他们大臣也并非难事。最麻烦的是如今皇子们年纪都大了,若是轻判重判如何裁夺都有夺嫡的嫌疑,那谁又能撇清干系呢?
皇帝的兴奋却遇上大眼瞪小眼,他并未表示不满,可卓思衡知道这种情况皇帝的心情是不会好的。指望别人开口劝解不大可能,这时候只有自己上了。
“回禀圣上,为让非国子监太学的学子也能自试牛刀,此次考校题目已然发出,若是圣上亲自到宫外走走,便能在有读书人聚集的随意哪个地方都听到谈论此次考校的题目和自答。如果当下出同样的题目考校诸位皇子,只怕有些的师傅已然告知题目并讲解一一,实难公平。圣上教子之严勉实在堪为表率。臣以为,待国子监与太学下次考校之时,臣可提前将题目上呈御览,宫中诸位皇子可同时与太学学子一道考校,然后将试卷同样以糊名誊写的方式混入太学生卷子中一道裁夺,这样方能真正使得圣上辨明诸位皇子之学问增进。”
这样就算考得不好也怪不得任何人了。
听了卓思衡的话,皇帝深以为然,当即表示是个好方法,众大臣看麻烦事被卓思衡三言两语化解,也都道好。
嗯,下次一定。
卓思衡只能在心里这样同自己讲。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他便向皇帝申请前往弘文馆查询历代实录,以备今后考校所需。皇帝自然答允。
卓思衡此时不比曾经近侍奉诏时出入弘文馆方便,可是只要他提出来,皇帝都会同意,还告知他宫门落锁前随便查阅。
故而他为找些过去的典章和曾经的案例也还算方便,只是奔波比从前多了。
弘文馆还是老样子,总是宫中最静谧的地方,卓思衡最爱这里的桐荫与五月,总有种时间在此处便会更慢的错觉。然而他现下不像做侍诏时那样优哉,入了弘文馆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将需要的实录一次提出十余本来飞快翻看。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打扰他的专注。
“卓……卓直学士。”
卓思衡很少被叫自己的贴职,同僚之间惯以主职称呼他叫卓司业,而只有品级较低的官员才会刻意称呼贴职来体现地位的差距。
也只有太子这样谨小慎微的个性才会在重逢时这样称呼。
卓思衡还是习惯他私下里叫自己卓侍诏一点。
然而看见如今同自己弟弟一般年纪的太子,卓思衡还是百感交集。
弘文馆此时只有他们一人,卓思衡先躬身行礼,然后才唤作从前亲切的称呼伴着亲昵的笑容开口道:“殿下,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