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的那句不要命了还没说出口,却被一个极其凶猛且出其不意的响亮耳光抽得整个人翻旋在地。
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跟在越王身后的一个子弟,只见他惶恐至极,声调都瑟缩着道:“见过卓司业……我家下人……不知天高地厚……卓司业千万不要……不要怪罪!”
说完就行了个见师大礼。
此句一出,方才还醉醺醺全无仪态的几个少年全都激灵酒醒,从越王身后蹭蹭蹭跑出一半的人来,齐齐道:“见过卓司业,问卓司业安。”
还在越王身后的几个人从穿着上也看得出来是武将家世出身,他们没有读过太学,只闻听过狐朋狗友口中恐怖的卓阎王,此时见到,竟觉得此人气势比越王还足几分,一时也噤声不敢言语。
“臣卓思衡,参见越王殿下。”
“臣佟师沛,参见越王殿下。”
卓思衡和佟师沛没有先回应这几个太学生,而是先以臣子的礼节见过皇子。
佟师沛垂首时忍不住想笑出声,但为了氛围,还是努力忍住了。
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越王也忍不住用异样的目光去打量卓思衡,他显得比自己那些跟从们都要沉着,扬声道:“见过一位大人。”
得到回应,卓思衡与佟师沛一道起身,他这时才对几个仍旧保持躬身俯首的太学生说道:“这不是在国子监太学,各位世子不必多礼。”
他这句话轻描淡写,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却让面前这九位少年都浑身一悚,脑海里浮现出一些不愿回忆的往事来。
从表情来看,他们似乎是想说卓司业饶命的,佟师沛忍不住心中感慨,当国子监太学的官吏真好啊……
“卓司业!我……我是写完了卓司业所留课业才同家人前来游幸的!”
方才掌掴自家无礼下人的那个少年说话气息已稳了下来,可语调还是有股说不出的惶急。
卓思衡早就看清其人身份,但此时才仿佛刚认出来道:“原来是长庆侯世子。世子上次月测的时策答得实在有待提高,可史论诗却颇有言叙,可见前四史没有白读。”他言谈温雅亲切,面带慈意,仿佛是体贴的老师关怀后进的学生,越王和一众军中子弟听过后都觉得不过是个做官的迂腐文弱书生罢了,怎么会教人怕成这样?
可太学生们听了点评,却都一个个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
“有劳卓司业指点!今后我定然更加孜孜不懈,力学不倦!”长庆侯世子再拜道。
这位世子便是卓思衡新官上任一众太学生打闹国子监那次最出格的人之一,他带了自己一个侍婢女扮男装称作伴读,结果没想到……他是最出风头的那个,也是后来最惨的那个。
长庆侯被圣上申斥后,非常负责任得教训了儿子一番,这次任凭世子的隔辈家长老人们怎么哭求都不管用了。
世子第一次还不服气,谁知道卓司业的手段从来不是一步到位,而是次次相辅相成,几次三番之后,长庆侯世子成为了太学里的模范学生,虽说成绩还是不怎么样,但从不迟到早退,任何规矩都无不听从。
卓思衡此时也明白了佟师沛那点小心思,心中笑他当了爹却还是顽童心思。不过此事到并非完全不该他出面,虽然他确实管不到越王头上,也犯不着管,然而这些是他的学生,总要提点一一。
还是要拿出一点副校长兼教研室主任兼教导主任的威严的。
“你们可是有饮酒行乐?”卓思衡含笑问道。
就算喝了酒,方才与卓司业不期而遇的巧合也让这九个人酒醒大半,听了这句话,更是不得不全醒。
“我们再也不敢了!”立即有几个学生出声道。
“今日是水龙法会伴驾之日,尽兴游玩便是圣上的旨意,你们又不是饮酒入学,何错之有呢?更何况是陪伴越王游兴,此举并无失当,反倒是少年朝气,应该的。”
听卓司业这样说,九人纷纷松了口气。
“但是……”
这口气松到一半,连心都跟着一并重新提起。
“饮酒纵马,刀箭无眼,终究还是要小心为妙,法会是为赏心乐事,千万别酿出祸端,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卓思衡后一句话说完,太学生们已是大汗淋漓,均道听从卓司业的告诫。
警告的责任卓思衡是做到了,他此时转头看向始终盯着自己的越王礼道:“臣施教学生,让越王见笑了,请越王先行。”说罢与已经憋笑把脸憋红的佟师沛一齐让开路去。
然而越王此时已经不想走了,他看着卓思衡,右手执箭支边轻敲背脊边说道:“卓司业,本王知道你箭术了得,当年你从狼口之下救下我兄长便是靠着无双弓法,怎么没见你去狩猎?”
当年的越王还是个少年,卓思衡依然记得此子打马催促部下时的扬耀之锐气。然而今日看来,这份锐气似乎有些仍保持在天潢贵胄的仪态之际,有些却已经变成隐约志大而骄的脾性。
不过还不是时候急着下结论,卓思衡很少接触皇帝的这几个孩子,对越王的信息收集得仍不够充分,他还需要言谈几句才能初步判断。
“殿下谬赞了。”卓思衡谦卑道,“臣近日事务繁忙,不胜体力,无法纵马驰骋开弓得猎,只能待到入夜宫宴之上以逸待劳。今日见到越王殿下英勇彪炳,便知道今晚臣得蒙圣恩,有望一饱口福。”
这话说得越王很是受用,他原本因为卓思衡竟让他的随从如此温驯而感到有些恼怒,此时看其对自己还不是毕恭毕敬,于是颇为顺意道:“也不过是小收获罢了,和本王去年秋狩相比不值一提。可惜那时卓司业尚在瑾州,无缘得见,也是遗憾。”
越王知道自己的任职与曾就任的地点,那他必然也了解过朝政,不似一般游走闲散的浪荡子弟。
“臣深以为憾,今年若有幸伴驾秋狩,定要瞻仰越王英姿。”卓思衡恭敬道。
越王隐约有些奇怪,卓思衡明明恪守仪度恭而有礼,他却仿佛略觉哪里不对,好像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可一时又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打心底只想离此人远些。
于是他将箭支丢给一旁的跟从少年,说道:“本王要去给父皇送猎物了,告辞。”说罢也不多看卓思衡一眼,带着人浩荡离去。
九个太学生走之前还不忘给卓思衡再行一次师礼后才匆忙跟上。
“你觉得越王怎么样?”
看着这队肆意的人马渐行渐远,佟师沛忍不住想知道卓思衡的想法。
“他一点也不像他爹的儿子。”卓思衡笑了笑,将话说得言简意赅。
……
“看你们几个那窝囊样!一个竖儒也给你们怕成那副样子?”
越王身后,几个平常就大胆今日还吃了不少酒的武将之家子弟忍不住嘲笑长庆侯世子与一众国子监太学生,“还他娘的执师礼,诶呦,这可是在法会,你们才是尊贵的,他是个什么东西?官袍都不配穿!”
长庆侯世子的反应和其他太学生一样,全都齐齐回头去看此时和卓思衡的距离,但见两方都已走远,无论如何是听不见的,才稍微放心,转过头来怒骂道:“你小子知道个屁!他诨号是卓阎王,你知道什么是阎王么?你在丑丘八堆里打滚,哪知道咱们在太学吃得苦,要是被他整过一次你就知道什么叫龙王三太子撞见哪吒——筋骨皮一样不少给你全扒了!”
“他真这么吓人?不过是个白面书生,和咱们殿下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哪像会有雷霆手腕的人。”几个武将家的孩子仍是不信。
长庆侯世子此时才觉得这些同辈的玩伴全无眼珠,根本只会以貌取人,实在没有脑子,自己怎么就跟他们混在一处去了?真是不可救药。但话赶到此处,他还是继续说道:“你们小看他倒没什么,但是别惹他!我告诉你们,听我爹说,这卓阎王连吏部都敢咬一口!你们难道没听家里人说这段日子朝廷的风声么?吏部都被他整成什么样子了!你们再骄横能比天官还强豪?”
少年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辩起来,而走在最前的越王刘翊的脸色也随着他们交替的话语愈发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