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素来以聪睿闻名,只是多在亲贵之间传言,臣工之际不过只是闲谈听闻罢了。今日大家却都深感百闻不如一见,赵王不过七岁,便已有此虽是小儿之言但深思亦有哲意道理的话语,许多人心中便又觉得赵王如此显能再加之皇帝的宠爱,他日或许……
四下有人飞快交换眼神,但最终,所有人的私心都化作一句句对赵王殷切的赞美。
坐在前面的卓思衡一面觉得赵王可爱聪明,一面又松了口气。
还好太子没有只送那些山珍之类的东西,否则岂不和赵王一个小孩子送来的东西一样?如果真是如此,那太子是必然要经受责备的,在旁人眼中也会显得格外无能。
真的好险。
不过如果太子再不来……可能会更麻烦。
终于,在卓思衡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马上要蹦出来后,太子姗姗来迟。
皇帝刚得到了两个儿子不同风格的表孝进上,心情似是大好,也没责怪太子迟来,只问道:“先前你说要晚到片刻,是去做这个了么?”皇帝看了看太子双手捧着的木色托盘,上面盛放着一个双耳蜜瓷豆,“这是你的进上?”
“正是。”太子将容器放在皇帝面前,亲手掀开道:“这种江鲫鱼汤不同于父皇平日御膳里的鱼汤,父皇可饮汤一试。”
相比于越王的丰盛华丽与赵王的可爱讨巧,太子所献似乎比中规中矩还少了点巧思,不过皇帝并未有何神色,尝了口后却赞道:“果然不同,虽鱼小但汤浓且香美,鲜味更甚。这是你自己自江中钓的?我以为你去林中狩猎,会带回些山兽美味,没想到还有水中珍馐,也是用心了。”
太子笑道:“江中垂钓对儿臣来说太难了。不敢欺瞒父皇,今日狩猎儿臣空手而还,这才打算钓鱼进上。”
“你可是之前做了功课,知道江中此鱼?”皇帝倒觉得有趣,于是追问。
太子记得卓思衡的叮嘱,实话并非不能事半功倍,如何说实话却要看技巧。
“其实……儿臣原也不知是什么鱼,问过御厨才知此乃邰江鲫,为此地独有,虽刺多而细,却肉质鲜美,适合做鱼汤纯饮。”他又颇为无奈地笑笑,“而且……这鱼也不是儿臣钓的。”
“那是……”
“是儿臣用木枝插上来的。”
不止周围的人,连皇帝也讶然道:“你是说下到水中?”
太子赶忙摇头道:“回父皇,儿臣不是很通水性,便去上游溪间垂钓,但……钓鱼实在是有些难,儿臣便干脆下水去摸,父皇放心,儿臣并未去激流里,只在溪中摸索,也只抓住这一条来……承蒙父皇不弃,儿臣今后……还是好好读书让父皇宽心罢……”
皇帝看太子满头大汗,显然是着急往这里赶,又听了这一番不加修饰的肺腑之言,忙叫他过来近前道:“你这孩子,总是太死心眼,下到水里万一有危险怎么办?你是国之储君,要懂得珍重自身,不为自己与朕和你母后,也要为江山考量,不能再一板一眼做事了。你看你满头都是汗,此处江边夏夜的风也多少带些寒意,若是因此发热岂不更令朕忧心?”
此番话一出,那些之前对越王和赵王多有心思的人却都是愣住了。
皇帝如此关怀太子,又在这样的宴会上强调其是储君,言语之中多有回护和切爱……实在让他们无法确凿,到底皇帝是不是如传言一般对太子心嫌不寄?
而他们细想太子所言,皆觉得言语虽然质朴无华,菜色也普通并无出众,圣上所感必然是因其明明可以美言修饰,却还是选择直言实语,倒显得真挚纯孝了。
果然有种大巧不工之感!
皇帝此时已在吩咐皇后找人去熬一些能挥发的热汤来给太子,又赐他坐在自己身边,垂问如何捕鱼刺鱼,又是否受伤。
太子的实话里有一半是谎话,他刚受到来自父亲的关怀,心中正热,脑子里却十分清楚卓思衡的警告。他没有一时感动而飘然,只笑着仿佛当自己是笑料一般,将他钓鱼失利又被迫狼狈下到水中,跌跌撞撞都没补上鱼来的部分强调讲出,帝后听完都是笑声不止,可左右却只敢赔笑,毕竟天底下除了皇帝和皇后,哪有人敢嘲笑太子的笨拙。
哪怕太子心慈宽善,但如果笑声太大惹怒人家的亲爹,他们也承受不住……
毕竟此时看上去,太子真的就是一个备受器重的储君。
“……后来儿臣才悟透,水面之上观鱼却非鱼,其是鱼在水中偏折之影,而非鱼之实形……之后才略的要领,带回此鱼。”
太子将卓思衡所讲心得用一种比较笨拙的理解方式讲出,博得皇帝的点头赞许与夸奖:“你能因小知大,生活琐事亦有所悟,让朕深感欣慰。天下智识虽多在于书本,却也有些非得躬行己身才可得知,很多道理朕亦是如此学得,哪有捷径可言?”
太子忙垂首连称受教。
这些话,是卓思衡要他以自己的方式讲出,不需要太有条理,也不需要多漂亮的辞藻,只是如实表达即可,他也是深思熟虑后才想好说辞要怎么将话讲得自然而然。
现在看来,卓思衡在那短短一炷香不到的时间所教会他的,比多年读书学到的还更能立竿见影。
太子知道卓侍诏坐在那里,即使不去朝那边看也有种莫名安全感,好像有他在自己就不必担惊受怕,也无须忧虑不安。
此时卓思衡正在看向太子和皇帝,看父子二人一来一回说得十分投契的样子,心中感到的不只有欣慰。
太子的身上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稚拙感,他并不是讨巧惹人喜爱的个性,若是编出鱼龙百变的言辞来赘述,皇帝如何看不出来是有他人传授?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与其扬长避短,不如变短为长,在人人都挖空心思做足漂亮功夫的时候,只做本分又不失璞真之情,使得太子这份朴拙更加天然和真挚。
当朝皇帝、太子的亲爹又不是昏君,他太了解每个人的个性和习惯,所以在他最能接受也最习惯接受的一点上稍加修饰,就足以显得下过功夫了。
这是卓思衡为太子做的打算,但当时时间有限,只说了些概要,不过现在看来太子完成得很好。
卓思衡彻底放下心来,终于舒适且惬意得喝下今晚第一杯香醇的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