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惨淡的光照着空荡荡的庭院,沈浮看见小厮们低着头缩在廊下,一个个狼狈不堪,为首的胡成额头鼓起一大块,破了皮,淌着血。
眼见是磕头磕出来的。沈浮顿了顿,看来,她已经知道了。她的反应,比他预料的要激烈得多。
也对,她其实并不像面上看起来那么温顺,她其实,很有主见。
柔软的皮相之下,是百折不回,坚韧强大的心。从她不顾所有人反对执意嫁他,从她忍受他的冷淡义无反顾爱他,从她在他眼皮底下使出百般手段瞒下这个孩子,他就该知道。
主屋房门虚掩着,沈浮推开,走了进去。
姜知意半躺半靠在床头,看见他时动也没动。
床边的圆凳上坐着白苏,起身说道:“老太太要我过来按摩,我按完时想着过来探望探望夫人,谁知刚好碰上封院子,出不去了。”
语声如风过耳,半点也没停住,沈浮摆手,命她退下。
又向边上侍立的轻罗摆摆手,可轻罗不肯走,反而拦在床前,死死护住身后的姜知意。
沈浮冷眼看着,她能够瞒到如今,轻罗必定也参与了,他不会责罚这个忠心护主的丫鬟,可眼下,他只想和姜知意一个人,解决掉这个问题。
看了眼姜知意:“让她退下。”
姜知意没有反对:“你先下去吧。”
“姑娘,”轻罗不肯退,红着一双眼,“让婢子留下吧,婢子陪着您。”
姜知意冰凉的心里生出一丝暖意,轻轻握了她的手:“下去吧,不碍的。”
一切由她开始,如今由她来了结,循坏轮回,原也只是她的事。
轻罗掉着泪,忽地咬牙高声:“相爷,这几年我家姑娘如何待你,你心里清清楚楚,满天神佛都看着呢!”
满天神佛都看着,可满天神佛有什么用。沈浮看向姜知意,以目催促。
“没事的,”姜知意摇了摇轻罗的手,“下去吧。”
轻罗哭着走了,姜知意回头,看见沈浮提着药罐,罐口往外冒着热气,酸苦的气味令人发呕。
堕了吧。他早就说过,如今他拿这东西来,丝毫不让人意外。
屋里安静下来,外面也听不见动静,空气里游荡着浓浓的药味,血腥味夹在里面并不很能闻到,沈浮拿过碗,开始倒药。
药汁触碰碗壁,声响有点怪异,沈浮眼前,不断头地掠过这几年的种种。
含羞带怯的少女躲在窗外偷偷看他,孤身前来的少女踉跄着被他拥进怀里,盖头下挽起妇人发髻的少女红着脸,柔柔地向他一笑。
时间过得真快,在他还没意识到之前,已经与她纠葛如此之深。
沈浮倒了大半碗,走到姜知意面前,姜知意嗅到了酸苦的药味,还有一丝很淡的,像血腥味的东西,这让她胸口有些发闷,想吐。皱了眉头道:“离我远点。”
沈浮退开一步,心脏似被什么刺中,戳着剜着地疼,也许只是伤口又开始流血的缘故。
碗里的药汁摇摇晃晃,映出他的脸,模糊扭曲如同恶鬼,这样的他,又怎能不让她嫌恶。
姜知意还是能闻到血腥味,这气味总让她想吐,可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血腥味?
她并不想吐,她已经够狼狈了,没道理最后一次还要狼狈。“把窗户打开。”
沈浮走过去,推开了窗。
夜里的凉风汹涌着透进来,沈浮想起,像这样的事情,成婚两年,她从不曾要他做过。如果她想开窗,她会自己去开,如果他要开窗,也是她去开,两人相处时那些零零散散的琐碎事,从来都是她在做。
她总是这样,为所爱的人准备好一切,可她为什么爱他?
他好像,并没有任何值得她爱的地方。
手指牢牢扣住碗沿,沈浮重又走来:“喝了。”
姜知意抬眼,对上他的:“什么?”
“落子汤。”
三个字说出口,比他以为的要难,但也并不很难。沈浮静静地看着姜知意,她脸上没什么惊讶的表情,她果然早就猜到了。
夫妻两年,便是他极力疏远,也已经形成了许多不需言说的默契,譬如今天,他刚一出手,她便猜到了他的后手。
那么,她的后手是什么?
沈浮端着碗走近,他不想用强,她素来是个头脑清醒的人,她该明白今天这一遭她躲不过,听他的安排尽快做完这一切,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沈浮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扶姜知意,他看见她脸上闪过厌倦,她躲开他,扬手,打翻药碗。
咣!细瓷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片,药汁淋淋漓漓洒了一床一身,她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一点红,她忙忙地捂嘴,似是要呕吐。
在没意识到之前,沈浮已经凑上来想要为她拍背,她再次躲开,挥手命他走:“我不喝。”
沈浮重新拿来一个茶碗:“喝。”
她抬眉,唇边浮起一个讥讽的笑:“我自己的孩子,凭什么由你来决定他是死是活?”
沈浮停住动作,看着她。她仰着脸的时候,下巴到颌骨形成清晰的线条,柔软皮相下是不可屈服的倔强,他近来几次看见她这个模样,他一天比一天更加认识到,她是尖锐的执着的,她那样柔软地待他,只不过因为爱他。
眼下,她还爱吗?沈浮倒满一碗药,走近了:“喝。”
“不喝。”她两手交叠护着肚子,冷冷说道。
沈浮其实不想用强,然而,他需要快些解决这件事,他已经拖了太久。放下药碗,上前一步拧住她的双手,她挣扎起来,但她力气太小,到底被他制住,一只手攥了她两条手臂,另一只手拿过药碗,送到她嘴边。
制服她并不很难,但他需要拿捏好力度,没必要伤到她,这让他行动之时多了许多顾忌,时间花费的比预计得要久,伤口被撕开了,暗色粘稠的一团不断在衣服上扩大,剜心般的疼,沈浮看一眼:“喝。”
“凭什么?”她拼命扭开脸,不知是嫌恶他的气味多些,还是嫌恶他做的事情多些,“我的孩子,我自己做主!”
“你做不得主。”沈浮牢牢箍住她,抬起药碗。
她猛一下偏开了头,药汁流下来,打湿了前襟,她被逼急了,横着眉头:“沈浮!”
沈浮顿了顿。她从不曾直接叫他的名字,私下相对时,她都是叫他浮光,她的声音很软,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他痛恨自己难以抑制的想要亲近,连带着,也不喜欢她这么叫他。
可她这般连名带姓地叫他沈浮,又让他别生出一种烦躁。
他想他得尽快解决这件事,拖了太久,正一点点偏离他的预期。
沈浮坐下,挨着姜知意,伸手横过她的脖颈,用手臂牢牢圈住她,再次送上药碗。
乍一看是很亲密的姿势,男人一只手攥紧女子的双手,另一只手圈住肩膀搂住她,她在他怀里那么娇小柔弱,丝毫动弹不得,若不是那碗药,也许,会让人以为他们是恩爱夫妻吧?
姜知意觉得这情形嘲讽极了,她想笑,她笑了:“沈浮,你敢不敢说明白,凭什么杀死我的孩子?”
凭什么?沈浮扣着碗沿,手指用了极大的力气,扣紧到骨节发白。
那些抠不掉的疮疤,沤烂了埋在心里就好,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
那些不受欢迎的孩子,原本就不该来到世上。
“喝。”药碗又送近一点,沾上她的唇。那么柔软漂亮的唇,从前是绯红的颜色,她病了之后泛着白,如今沾了药汁,阴暗潮湿的颜色,她肯定不喜欢。
经过这么一回,她应该不会再爱他了。也好。她本来也不该爱他,他没什么值得她爱的,他早该死了,去地下陪姜嘉宜。
他也不该碰她,肉身可耻的软弱,让他毫无必要地走到了这一步。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碰她。
坚硬的碗沿撬开柔软的嘴唇,姜知意紧紧咬着牙关,始终不肯喝下。沈浮看见她瞪大着眼睛,她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流,直直地看着他,似要把他所做的一切都牢牢记住,沈浮觉得手指有点抖,也许是撕扯到伤口的缘故。
房门却在这时,突然被撞开。
一人飞跑着冲进来:“一姑娘!”
沈浮抬眼,看见了陈妈妈,四五十岁的人了,情急之下力气大得很,一把扯开他:“你怎么欺负我家姑娘了!”
咣当一声,药碗又一次摔碎在地上,沈浮松开姜知意,一言不发站起身。
有无数人涌进来,不大的卧房挤满了,到处是说话的声音。沈浮慢慢看过去,有赵氏,有林凝,还有个没见过的年轻少妇,她们都带着仆从,吵闹得很。
“一姑娘,你没事吧?”旁边是陈妈妈在哭,搂着姜知意,眼泪纵横着往下流,“我可怜的孩子,妈妈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姜知意也在哭,窝在陈妈妈怀里:“我没事,妈妈别慌,我没事。”
真是奇怪得很,方才她一滴眼泪都没掉,眼下,又哭得这么厉害。
有很多人涌到床前,团团簇拥着姜知意,将他挡在外头,最前面的是那个少妇,满脸怒气又红着眼眶,也去抱住姜知意,沈浮听见姜知意唤她盈姐姐,这让他恍然明白,原来是黄静盈。
林凝最后一个走过来,发髻有些乱,看得出是刚得了消息匆忙赶过来的,她紧紧拧着眉头,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沈浮没说话,他看见了小善,方才进门时小善并不在,现在想来,当是在他封院时偷跑出去搬救兵了,这就是她的后手?
“真有孩子了?”赵氏挤过来,笑得眼角绽开无数褶子,“哎哟,真是老天有眼,你总算抢在老一前头一回,让那个贱人好好看看!”
果然,如此。沈浮心中生出一丝嘲讽,夹杂着迟钝陈旧的恨意。他早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从很多年前,她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成了胜过那个女人,胜过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这可笑可憎的一生。
“她有了身孕,上次回去你们为什么不说?”林凝还在追问,“为什么锁了院门不让她进出?她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待她?”
沈浮依旧没有回答。他注意到几乎所有人都围在姜知意身边抚慰她,除了,她的母亲。固然林凝也不是无动于衷,她这么快就来了,她质问他,为女儿讨公道,然而。沈浮看着姜知意,心底某处,生出隐秘微妙的怜惜。
像独行在黑夜的鬼,突然看见了另一个影子。
“姑爷,”林凝迟迟得不到他的回答,面上带了几分愠色,“我在问你话!”
“岳母大人,”沈浮收回目光,“夫妻间的私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林凝怔住,听见姜知意的声音:“你逼我喝落子汤,夫妻情分已尽,这事,不是私事。”
沈浮回头,看见她苍白的脸,眼皮红着,声音带着痛哭后的沙哑,可她的神色是平静的,那句话,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沈浮定定看着她,脑子似慢了许多拍,一时竟无法确定这句夫妻情分已尽究竟是指什么。
余光瞥见林凝飞跑过去,一把搂住了姜知意,她脸上似有什么清冷的面具突然被撕破,她慌乱着上下打量女儿,语无伦次:“意意,意意,你没事吧?你喝了没有?”
姜知意被她搂得很紧,从她记事开始,母亲就没再抱过她了,这让她刚刚擦掉的泪又落下来,脸贴住母亲的衣襟,哽咽着道:“我没喝,我没事。”
林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脏砰砰跳着,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已经成年的女儿搂得这么紧。这让她觉得很不自在,连忙松开手,余光瞥见砸了一地的碎瓷片,药汁泼洒着打湿地板,林凝面色一寒:“好个姑爷,我竟不知道你是这么待我女儿的!”
“她是你三书六聘、明媒正娶求来的妻子,你凭什么逼她喝落子汤?”
夫妻情分已尽,夫妻情分已尽。每个字都明白,可他猜不出,也或者是不想猜,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沈浮慢慢的,回答:“我不要孩子,从一开始,我就说得很清楚。”
说得很清楚,她也没有反对,她总是那样温顺,可现在,她不温顺了,她不肯喝落子汤,她说,夫妻情分已尽。
怎样才算情分已尽?沈浮隔着无数人,看向姜知意,她离得那样远,她神色平静,她的后手,原来不止是叫来了这么多人。
林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窥见了女儿这桩让她耿耿于怀的婚事里无数不堪,慢慢挨着姜知意坐下:“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亲家别听他们胡说,这事我做主,这孩子我要!”赵氏一阵风地跑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盯住姜知意的肚子,“好容易怀上了,说不定是个男孙,肯定是个男孙!我看谁敢说不要!”
她伸着手想要来摸,姜知意躲开了:“别碰我。”
沈浮看见她毫不掩饰的嫌恶,这两年里也许她一直是嫌恶这个粗俗泼悍的婆母的,难为她为了他,一直隐忍不提,可现在,她似乎不在意了,她当着这么多人,公然让婆母别碰她。
赵氏叫起来,伸着手偏要来摸:“我自己的孙子,凭什么不让我摸?”
沈浮看见陈妈妈和轻罗几个左右拦着,然而发起疯的赵氏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沈浮皱了眉:“来人,送老太太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