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嘉北不走。
不仅不走,还得继续开车送宋茉去北极村。
他姥姥以前就住在漠河,虽然老人已经故去多年,但杨嘉北也来过几次,宋茉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平息——她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些药物将她罩在无声无情绪的巨大玻璃罩中,坚持服药这么久,宋茉还是第一次有着如此强烈且不能压抑的情绪波动,哪怕它给予她如此多的痛苦,此刻仍惊诧于那痛觉神经的敏锐。
因而宋茉用了半个小时去消化、整理这些无措的情绪,她不知该怎么和杨嘉北说——
说什么?
我们没有未来?
我已经不考虑以后。
你不要对我有太多期望。
你别在我身上费力气……
怎么说都不对。
万事开头难。
可她难的不止这一个开头。
宋茉在网络上接触过一些失聪或失语者,因为听不到,他们的世界中并不存在“语气”这种词语,因而有些措辞会显得稍微僵硬、刻板些。这是许多具备听力和发声能力的人所不了解的冷知识。
宋茉现在就是。
她习惯了浸泡在那种麻木中,因而担心自己的话语会带有过激的情绪。
她不想伤害杨嘉北。
所以选择沉默。
上午去看驯鹿——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游牧民族的鄂温克族,他们的驯鹿。这些比汉族人更早就生活在大兴安岭的民族,养着吃苔藓的驯鹿,住在撮罗子中,夏天铺桦树皮,冬天铺鹿皮;他们跟随驯鹿的足迹生活在这个古老而包容的山林中,营地也随之搬迁,夏天的时候,或许能在一个地方住上半个月,而当冬季来临,更多的是两三天就要搬一次家。
这些东西,宋茉从书上看到过。
她还知道因大兴安岭的树木遭受遭受过度砍伐,猎物越来越少,驯鹿的食物也越来越少,知道鄂温克人最终走出山林,选择迁往内蒙古或者东北的平原生活,她还知道有鄂温克人艰难地适应着另一片土地的生活,知道很早走出山林的敖鲁雅鄂温克人中有个优秀的画家叫做柳芭,知道对方无法适应都市生活而选择重新回到森林……
“但森林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了,”捧着热乎乎的驯鹿奶茶,木刻楞木屋中,穿了三层厚厚长袜的宋茉对遇到的一个小孩子说,“只有长久住在森林中的人,才能发现森林的变化——那些雾霭啊,鸟啊,都不一样了。”
小孩子也是游客,听得似懂非懂:“那她怎么了呀?”
“她哭了一场,仍旧生活在大山里,”宋茉说,“直到去世。”
她隐藏了重要的信息没有讲,这位将鄂温克族文化以画作形式展现给世界的画家,并非寿终正寝,而是将生命结束在小溪中。
小孩子听完了,不太明白,跳出去继续找驯鹿玩,因而房间再度只剩她和杨嘉北二人,小屋中并不是很暖和,宋茉抖了几下,打了个喷嚏,杨嘉北不着痕迹靠近她,将自己的一个热水袋放在她腿上。
宋茉将一杯没有喝过的驯鹿奶茶递给他:“我觉得这个还挺好喝。”
杨嘉北接过,指腹摩挲杯子。
良久,他叹气。
杨嘉北说:“我记得你上六年级那会,我姥姥还在世,我来漠河探望她,想让你一块儿过来玩。”
“啊,我记得,”宋茉假装清晨的不愉快没有发生过,她松口气,继续说,“我爸妈一直拦,说跟你们出去玩不好。”
——宋茉去过的地方不多,一是经济受限,而是她的父母,那时候抹不开面子,也不肯接受杨家父母的好意,坚决阻拦她跟着一起出游。
现在突然提及,就像光着脚在溪水里走,冷不丁被小石子硌了下脚心。
杨嘉北突然转移话题:“我姥姥和我说,她进大兴安岭拉柴的时候,能看到大树上刻着山神白纳查的像,看到就知道,那是鄂温克人留下的。”
“听过鄂温克族的传说吗?”杨嘉北说,“在他们的传说中,还没有出生的小孩子,灵魂都生活在松树顶上,他们住在松针上,住在幼鸟的巢穴中。”
宋茉的手撑着脸,安静听。
奇怪,她会不想、没有精力去听别人说很长很长的话,也不喜欢过多的交流,但现在她的状态还好,好到不仅可以和一个小孩子聊很久,还能有耐心地听杨嘉北说这些。
以及,对他话的内容感兴趣。
“而每一个离开世界的人,灵魂将重新回到松树顶,飘荡在山林的顶端,”杨嘉北说,“他们会负责照顾这些还没有抵达人间的幼小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