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茉在哈尔滨没有多少认识的人。
她的很多同学都离开了东北。
宋茉至今记得,高考前,语文老师给他们上的最后一课,她感慨万千,告诉讲台下的孩子们。
“我们在这里接受教育,读书,明理,并不只是希望你们能够摆脱我们日渐衰落的故乡,而是为了振兴——为了复兴,为了让它重新活过来。”
“我们走出去,我们学习,我们努力……我当然希望你们都能过上好的生活,有着幸福的家,”老师哽咽,“我私心里也希望你们能回来,我们这里缺年轻人……”
宋茉记得听人感慨,说生在黑土地上的孩子,好像注定就是要离开的;她听自己同学叹气,不要说振兴衰老的家乡了,她现在连在家乡买房的钱都没有……怎么振兴呢?
大家都爱它,爱土地爱这里的人,爱这里的雪爱这里的空气。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
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金黄少灾殃。
宋茉还是回来了。
前几年在外过年,的确没有什么年味儿,饺子也常常吃速冻的,晚上打开电视看看春晚,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万家灯火,阖家团圆与她无关,那些热闹的昂贵的年夜饭也和她没有关系。
其实应该早就习惯了。
只是梦里还经常记起小时候过年,工厂里发年货,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大街上都是年轻人,大包小包的礼品。家里面在过年前几天就开始打扫卫生、贴对联,年画也有好多种,爸爸喜欢那种有故事感的人物,秦琼尉迟恭,而妈妈喜欢那些色彩漂亮的植物,要年画杨柳青。两个都买了,还有对联,对联会请爷爷来写,有时候是厂里出名的技术顾问老教授,红纸裁成长条,绒绒的毛边,老教授静心屏气,提起沾了墨水的毛笔,写着传统对联——
「丹凤呈祥龙献瑞;红桃贺岁杏迎春。」
妈妈啧啧称奇:“以后咱们家茉莉得考好大学,有出息!”
……妈妈最疼你了,你得帮帮妈妈,啊,茉莉……
爸爸将面粉、昨晚剩的粥放在一起,打成浆糊,用干高粱缨子绑成的炊帚在门上刷薄薄一层,意气风发回头:“茉莉啊,看爸爸这对联贴的正不正!”
……昏暗灯光下,爸爸扭过头,他好像没有听到妈妈提出的那个要求,他只是沉默着转过头,转过头,伛偻着身体慢慢走。就像之前每个晚上,妈妈喷上香水离开后,他也是这样沉默地走入夜色……
安静房间,宋茉睡得也不安稳,她梦到小学语文老师给她布置了作业,要求抄下来十副不重样的对联。她就拿着铅笔和练习本出门,探头探脑,看每家每户的对联,然后抄。
「欢天喜地度佳节,张灯结彩迎新春」
「前程似锦创大业,春风得意展宏图」
「和顺门第增百福,合家欢乐纳千祥」
……
写啊写啊,手指冻得发冷,宋茉将小本本和铅笔都塞进口袋中,捂着手呵气取暖,忽然听到杨嘉北叫她名字,她抬头,看见杨嘉北拿了两串糖葫芦,一串上面是红彤彤的山楂,另一串上串着山药豆子。
“小茉莉。”
宋茉睁开眼,看到杨嘉北坐着轮椅,他伸手,摸了摸她手:“咋睡这儿了?瞧这手冷的……卧室暖气坏了?”
“没啊,”宋茉懵懵懂懂起来,她还困,“你怎么来了?”
“没啥事,提前出院了,”杨嘉北笑,“别在这儿睡了,容易感冒。”
他倒是想抱宋茉回床上,但现在条件不允许,他的腿上还打着石膏呢。
宋茉爬起来,问他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杨嘉北哭笑不得:“医院里还能少了我东西吃?你赶紧上床睡觉。”
宋茉推着他一块儿到了卧室,杨嘉北还担心自己身上脏,他打石膏前可就勉强洗了一次澡,宋茉不介意,就是来回地摸他那条伤腿上的石膏,边摸边心疼地问他痛不痛。
在家里也比在医院自在,她多说了些。
“这有啥心疼的,”杨嘉北说,“又不是大事。”
宋茉重新躺下:“就是心疼。”
就是心疼,喜欢一个人就会觉得他可怜。
就像杨嘉北觉得她一人在家过年可怜,宋茉也觉得杨嘉北受伤可怜。
她现在没法子一下子睡着,杨嘉北给她哼摇篮曲,唱“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露水儿,洒花儿,窗前的花儿红。
花儿开,花儿红,宝宝你就要长成。
月儿明,风儿静,蛐蛐儿叫两声。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在美梦中。
宋茉搂着他的胳膊,头贴贴,渐渐入睡。
杨嘉北也睡熟了。
澄澄浮云,淡白月影。
长路雪重重。
次日清晨,杨嘉北比宋茉醒得早,他现在不能动那条伤腿,暂时需要轮椅行动。家里人知道他这次意外回不了家过年,也豁达,用顺丰给他寄来了家里蒸好的画卷豆包糖三角,还有菜包子,馅儿多皮厚,早晨热了几个,俩人配合默契,杨嘉北煮粥,宋茉切小咸菜、炒了个西红柿鸡蛋。
对联是宋茉和杨嘉北合力贴的,杨嘉北现在光荣负伤,负责指挥,往上一点点,再往右一点点……很好!
贴得又平又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