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理解长老您的意思。”
那时,少年人还没有意识到这种问询的来龙去脉,他只是皱起眉头,犹如在思虑,“您的想法是我具有某种异常,这种异常会叫那些异龙认出我来,并且……嗯,善待我吗?”
他没有从黑长老龙的身上发觉某种急迫的意见,因此当时,他认为他还有许多回旋的余地。
“这不重要,这不重要……”
那硕大的巨物凝视屋子里的人,说:
“不过,现在,我有一个特别的请求,客人。”
他低下头,说:
“什么请求,你尽管说罢,长老,我在听。”
虹光在室内徘徊,与外界昏暗的日光相连,顾川从眼角余光看到地面上垒着第二堆文献,这些文献不是装在箱子里的,而用了一种石头来雕刻,它不再是原先那种给人读的纸,而是专门为异龙设计的“报告”。换而言之,稍早一点的时候,黑长老龙是取报告去了。
那么报告里会写着什么?
他在想。
异龙的翅膀则掩在身前,古老的邪物平和地像是在说早上好:
“是刚才才传来的消息,布紫那边在半周前就已经开打第二场了。悬圃的黑军抓到了两个原来的教军。在询问中,他们提供一个有意思的情报,是说他们原先抓住了一个像异龙一样能读取心灵的人,这人被他们关了一段时间,却与指挥官有过几次会面。突然某一天,这人不知为何消失了。他们的指挥官说是亲手处死了,叫他们不要多想。”
顾川一言不发,一种更加不好的预感从他的心底不可抑止地升起,扼住了他的喉咙。
长老龙居高临下说:
“因此,外来的旅人……你是否能让我看看你的心灵?还是让我们在心灵的战场上做过一场后,你再让我看呢?你对布紫的了解不应只至于表面罢?你应该……知道更多罢?”
站在地下建筑里的人额头上泌出少少的汗水,耳朵里哄了一声,面色则发烧似的烤着火。
直到这时,顾川才想起来蛇的又一道保险所在。
在心灵语面前,他作为间谍的身份是暴露无遗的。他想要回避,就必须直接真诚地托出一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想要在中间折转,省略实情。
换而言之,面对心灵语,他必然暴露,但那时,黑长老龙也必然离他极近,而他的选择只有两项。
现在,他的处境无比难堪。
蛇等级的心灵语是无法读取他的心灵的,但……君临异龙王朝的长老之群,在心灵语上的能力他不知道有多强。纵然由于先天缺陷,黑长老龙被迫心灵语与口语同声,但他仍然不敢低估。
换而言之,假设袒露情感记忆,他就必须要以与蛇的刺杀谋划全部暴露为前提思考,那么他会有什么下场?
他不知道。
而拳头已然握紧。
黑长老龙已然知晓其中关键,顾川便再不需隐藏,原本的装模作样全部消失,他难看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他的脑海里没有在想自己,反而突然想到了载弍。布紫已经掀起叛乱的火焰,子母物质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布紫究竟发生了什么?谁胜……谁败?”
少年人因焦急而出声了。
黑长老龙又发出了它一贯低沉的笑,另一只翅膀上的爪子伸入地底,几乎直抵少年人的额头。
“你很关心这件事吗?”
它说:
“这件事等之后,你也会知道的。我便提前告诉你罢,火路那边同样出了一支叛军,我们的军队在两面包夹中陷入囹圄,国民议会现在正在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各地区加派军队。国民议会做得很差,第一阶段的冲突是布紫方面赢了。”
不过这些也不关键。
长老龙的话才说到一半,顾川还在思虑的脑袋突然一凉,眼前的景象顿时支离破碎,耳旁的声音不再集中在人声上,人声与风声、水声还有其他自然的杂声一起汇作无序的奔流,演绎自然界中原始的图景。
他好像脑袋遭了一击重拳,忽然丧失了认知能力,不再能有序地认识外界。
“长老……你——”
诸多记忆的翻腾在知觉的海洋中造出奇异的斑斓,至于双眼所能见到的一切则以大量明暗不定的色块的形式开始分离,与知觉翻出的过去的光景一起,形成如梦似幻的图景。
少年人立刻意识到这是他的思考已被黑长老龙入侵。
因此,他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眼睛或耳朵所传来的原始的光信号与声波信号。痛觉以外的感知信息因为不受处理或受到处理不足而以一种不受控制的形式倒映在意识之中,至于痛觉……则直接从神经末梢开始一路向上脉冲,几乎致人痉挛。
所有的一切只发生在一瞬之间,一句话还未说完的时候,顾川的双手双脚一软,便趴在地上,浑身渗出冷汗,他的手抚在另一只手上,始终下不了是否要拔刀的决意。与此同时,龙心角在他的衣服里几乎插入他的脖颈,在他的意识下,对自己的意识进行反制,他在匆忙之间选择抵抗,便是将所有的脑海信息一并混合,组织成一片烂泥般混乱的壁垒。
于是其他读心的人便如进入一个杂乱的房间里,难以找到正确的物件。
但那时的他,对长老龙的手段想象得还太过肤浅。
顾川曾对许多的人用过读心的手段。
但那是不平衡的。被他读心过的人,几乎毫无反制之力。这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不幸,因此,他从未受到过有效的锻炼。
而黑长老龙在异龙之群中也身处顶端,早已经过千锤百炼,对于心灵语使用者的反抗手法也一清二楚,几乎在一瞬间就击破了顾川组织起的混合多种信息的防线。
“天然领悟了信息深度吗?又或是你的家乡已经发现了这一异龙王朝在使用心灵语将近三百代后才意识到的关键。”
声音从两个世界同时传入顾川的耳中。其他的信息都被干涉干扰,因此,黑长老龙的存在便无比显然。
一双浑浊的眼睛已然在他的脑海中缓缓睁开。
“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
屏蔽了一切杂乱多余的信息,犹如父母在耳边轻声慰问,恋人在鬓发边上暧昧厮磨,引导人去回想起过去曾发生过的一二事。
那时,顾川脑海里禁不住地开始回忆起一件事——
假设黑长老龙具备这种等级的心灵语、或说读心能力,蛇又或者银长老龙是凭什么有信心叫他靠近黑长老龙并刺杀的……是因为他们已经笃定黑长老龙不会无差别读心四周吗?还是单纯相信那把武器能在短距离内一击必杀呢?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瞬间,便叫黑长老龙得悉了。
它像是在压抑似的,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
“原来如此,是天衡哈!”
日光洒在悬圃穹顶的边缘,犹如镶上了明亮的黄金。蝙蝠般的翅膀在光线中呈出一种邪恶的粉黑的肉色来。
接着,它说:
“因为天衡是极了解我的。”
而那时,布紫群陆的顶上插满了黄旗。
齿轮人稍露出一截的钢铁身躯,同样被云墙边缘射出的明光照亮。载弍在细心的忧虑中问了天挺类似的问题。
天挺缠在敬日的身上,站在陆地上远眺黄色的海洋,说:
“不用担心,天衡长老深知叛徒的想法。对叛徒来说……他是不会简单伤害你的同伙的。”
用黑长老龙的计时法,这周是第一千二百二十代的第五十二周。代是人出生到繁衍下一代的时长。一周是悬圃自旋一周的时间。
琼丘一如既往,顶部冰凉,中部酷热,而幽冥边缘的温度则在适宜之间,暖风吹拂,紫草轻微地摇晃和一千代前一样,是一整片凝固不变的海洋。
布紫依旧是琼丘最落后的地区。布紫没有原生的人,是古老的被异龙王朝放逐的人来到这里开辟土地的,至今仍少有道路。这些道路等到内战发生,要么走不了,要么就被悬圃的军队重兵把守。
而悬圃的军队采用的是轮休制度,每时每刻都有差不多多的人在观望四周。
因此,布紫的叛军、或者“平叛军”行动时,走的也是民间的小路。对于长久活在这里的人们而言,原始的道路也是很好的,那些新颖的道路,他们只觉得又耗费人力物力,又不会有什么用。
稍早一周的时候,蛇亲自带队走出了圆柱形陆地,利用钩锁抵达了附近的一块不规则陆地。
这块陆地是最近飘到圆柱形陆地边上的,地下有建筑,也就是说这是个村庄岛。村庄里的人约定了集体栖息,只有几个孩童在洞穴边缘拨弄紫草嬉戏,唱着古老的歌谣。载弍听到这首琼丘歌谣的大意是:
“龙啊,飞在空中,我们呀,走在地上,怎么能说彼此没有战友?朋友们啊,谁先冲向前方,谁就获得荣光。”
唱到后面的时候,这地下村庄里刚醒的青年村人走出来,随他的弟兄们一起跟着放声歌唱,唱完了,便发出无忧无虑的笑声。这种生活在布紫的土地上已经经过了一百年,他们非常习惯这种原始。
载弍看到敬日拨开紫草,听到他吹了吹口哨,小儿们的嬉戏就立刻停止了。男青年看到敬日身上的涂料,立刻把孩子们赶进村庄的里面,随后站直身体,举起拳头来说:
“欢迎长官!长官,怎么来了?”
这是他近几十周来新学会的东西,教育他们的人称之为悬圃教军的军礼。
“你们的人呢?”
敬日问。
青年人反身走进洞穴的深处。不一会儿,深处便现出十几道衣衫褴褛的影子来。他们都穿着土黄色的衣服,手里拿着强弓,腰间别着布紫特产的一种弯刀。
“早就已经集中过了。”男青年的面上现出兴奋与不安。
蛇便放下心来,吩咐他们按照计划行事,切勿忘记时间,便催促敬日前往下一个民兵聚集地。
尽管它鼓动了这群山野村民,也叫原本追随的教军分散,给予基本的民兵训练。但蛇本身并不相信山野村民的力量,它比较相信野人国会帮助它们反攻悬圃,因为不少野人国的上层也是由类似异龙的奇珍种族把守权利的,它们是知道悬圃之害的。
并且,它听说过,慕石那带在举事时,各村庄响应的民兵就多有搞错时间而来迟者。不过当时悬圃没有防备,慕石的举事才算是阴差阳错赢了一半,但它相信这点仍为不久前的慕石事败埋下了必然的伏笔。
至于如今悬圃已有防备,并下派中央军队协助布紫清理叛军,蛇便是小心万分,不敢走错一步。
在顾川走后的时间里,它与其他异龙已经做完了反攻的准备工作。数不清的空岛漂浮掩护,重要的几座战略空岛,各地响应的人已经挖完相应的地下建筑。
蛇是在做最后的检查了。
载弍有幸或者不幸的,就在这个队伍里。他作为纯粹的局外人,与悬圃没有利益关系,但齿轮人的文体能力远超寻常布紫村民,或者说布紫村民基本不具有三位数以上的加减法能力。因此,他稍微露了几手后,便意外的在许多重意义上受到蛇的看重。这是载弍与顾川原本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载弍伏在紫草丛中小心翼翼地跟着身前的人一起前进,路过了许多村庄。他的身后,是一位侦察兵。侦察兵不时从紫草中露出一只眼睛来,远眺天上飞翔的类龙类,随后又没入草丛中报告道:
“龙飞走了。”
“那就继续向前走。”
蛇下令道。
它还向众人解释了其中的要点:
“下个据点会在周期性巡回漂浮中,极接近中央驻军所在的陆地。那个据点的行动是决不能出错的,到时候,我们这只队伍,包括我、敬日,还有载弍在内,要留下一半的人在这里,其余人则与他岛汇合,明白了吗?”
“我们知道。”
受过训练的民兵说。
“我们相信异龙。”
养活布紫村民的是无处不在、无处不在生长的紫草丛,而他们常年住在自己挖开的洞里。因此,他们对紫草、对粗陋的地下洞穴建筑的熟悉,远远超过悬圃的军队,乃至布紫最大城镇的驻军。
等跃过这座陆地,钩锁在空中荡起,他们就算来到了这次最后检查的最后一站。
那个村庄里等待蛇的不是人,而是另一条小型的异龙。它的身形和蛇差不多,是比人稍大的巨蟒,长着脚,有一双小的翅膀,有一只独角。
“天满,情况如何?”
被称为天满的新异龙露出一点笑容来。
当时,天满引着蛇和敬日来到地下一个小的房间里。与琼丘一切人种不同的载弍让天满感到疑惑,它便问蛇:
“他来自哪里?可靠吗?”
蛇说:
“他是外乡人,比一般的村民要机灵聪明。”
在这过程中,载弍不多言语,天满注视他,用翅膀拍了拍这金属人的肩膀。
等它关上门,蛇便立刻询问它:
“这里的情况怎么样?”
“准备工作全部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