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满所在的据点,是目前驻兵第二多的据点。第一多的是圆柱形岛。不过圆柱形岛里的士兵按照蛇的吩咐,在半周前动身了,现在应该在第六伏击地点等候,那这里便是最多的了。这个据点是新挖出来的。紫草长势很好,有石中水湖,每周与附近四个有人陆地会离得极近,是败走布紫的异龙们理想的第一战线。
“弟兄手下们都没问题吗?”
蛇问。
天满答:
“人们斗志昂扬,他们和我们一样,对悬圃的许多举动充满困惑与不安。”
“那就好……”
蛇松了一口气。
“倒是你……”轮到天满反问了,“你说你把消息传到悬圃去了,还说安排了对几个重大政要的刺杀,是真的吗?”
许多事情,在借由他人执行的通讯中,纵然使用了密语,也不能讲清楚。
因此,天满原则上与蛇同级,更基于同族同阵线之友谊,不会互相隐瞒,但始终对互相行为一知半解。
那时,蛇瞥了一眼载弍,答道:
“自然千真万确,不用你任何操心。天凇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政要的刺杀正在安排之中,还没有成行,但我想应该快了。”
蛇说这话的时候,黑长老龙正栖于学院的顶上,与天凇交谈不欢。
“天凇……?这位大公不可能帮助我们!”
天满认为自己比蛇更了解天凇。
“它会把消息拽泄给可能帮助我们的人。”
蛇讲。
这屋子是天满的休息室,敬日取出一块柔软的擦布来,替蛇与天满擦拭身体。载弍的思想被他们的谈话重新引回他失落的友人,他在旁听中沉默不语,反倒沉着地思考死或生号的旅人们作为过客的出路。
载弍认为顾川的想法是正确的,假设他们继续深陷此中,必然会像可怕的泥沼一样被拽进因果循环的深渊,会结交朋友,但也会诞生仇敌,最终便是难以摆脱琼丘世界的目光。但假设他完全不涉入其中,那么他就什么也做不到。
确实,两方都不会视他们为敌人或朋友,可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战场的余波足以叫没有力量的人深深苦恼。
蛇把自己的计划全盘地交给了天满,天满便知会蛇身后的那个怪人是蛇派出的刺客的朋友了。两条异龙就这样,一直谈到第二天。
当时,蛇察觉到载弍的心不在焉,就问他:
“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你的朋友抛弃你吗?”
载弍说:
“我反而是在担心……他不会抛弃我。”
“哦?”
“我并不懂得长老龙的力量。”载弍一板一眼地说道,“但与你相处一段时间后,我大约知道大人,您认为天衡长老一旦伤愈,便足可影响整个布紫的战局。假设天衡与天诛两位长老龙站到同一战线上,我们便有……不借助外国力量,即可反攻的希望。”
载弍还记得蛇说,悬圃最大的失误,就是在围剿银长老龙时认为自己已经赢了,而放松了警惕,
“确实如此。”
蛇说。
“那么,您,为什么,我的朋友能够成功刺杀那位叛徒……那位黑长老龙?”
蛇发出了一阵笑声,它说:
“这事情说来复杂。”
在蛇解释之前,天满对蛇说时间快了,蛇便先讲道:
“先动身吧,我们可能也需要参与到战斗之中。”
他们向外走了。
走的时候,蛇问出了一个饶有意趣的问题:
“外乡人,说来,你的种群,你有想过生命是如何源起的吗?这个问题的意思……嗯,每个动物都有父母,往上追溯一千代的动物还是有父母,那么父母的父母的父母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时,依旧在初升之中的太阳,照亮了布紫一半的岛屿与岛屿一半的土地。士兵藏匿在紫草之中摸索地前进。原始的火炮碾过了大片的紫草。
十几片陆地正在其他陆地的掩护下,高速地接近彼此。
蛇的中央目的地,悬圃的驻军正在龙战舰的底下栖息。在那活体战舰的口中,有穿着黑甲的士兵在出入来往。
悬圃的旗帜扎在龙的头顶,正迎风飘扬。
“生命的源起……?”
在十七个问题王国之中,生命的起源问题被归属于第十二问题的范畴,也就是秭圆所归属的王国。
“我的故乡对此也有一点些许的研究。”
天满在吩咐敬日和敬日的手下,蛇这时没有什么需要做的,因此悠闲到了极点,但它的心情也紧张到了极点。为了拽泄这种可怕的压力,它选择和载弍说说话:
“哦,那你们的结果是什么?”
载弍摇了摇头,讲:
“这问题太前沿了,我不太清楚。不过我的族人们似乎认为一切的生命在最开始绝不是自己发生的,而有其他的发生的源头。”
这一点的根据在于齿轮人们有明确的受造的起源。
而异族们也有其父母。
既然有父母,那么追溯到最开始,或许就有个更伟大的、犹如神明一般的父母。
“哦……?那你族的想法居然与天衡长老龙相近了。”
蛇欢快地笑了。
附近的陆地内部被挖出建筑的消息没有走漏。因为陆地有的是从远方飘来的,有的则是始终以“一面”正对驻军,换而言之,就很难被发现。些许轨道的偏斜,这超过了驻军在常规的领域中所能发现的范畴。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只要挖通最后一小段距离,便能隐蔽地运输炮火与士兵。
“什么意思?”
载弍问。
“在异龙王朝之中,流行有三种生命的起源论,这三种起源论在长老们的想法中占据的份额各不相同。最老的一种占据的份额属于中间,它属于天垂长老的说法。”
那时,天满听到蛇的话语,惊诧地望了望它,好似好奇它现在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关心这些学术上的少许的、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谁知蛇的表情既郑重又平静:
“天垂长老讲,每过数百年,就会有明昼可见的星星飞过天空。它说所有生命都来源于飞过天际的星星。”
“那星星又来源于哪里呢?”
“你问得不错,当初我也问过这个问题,天垂长老讲,在我们的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星星就是从别的世界飞过来的。”
早晨的太阳依旧在缓缓升起,在垂过天际的白云之间,犹如一只孤独的眼睛,清风吹拂大地,掀起紫草如浪。
战火前的世界有着昏昏欲睡般的寂静。
蛇凝望眼前紫草如海浪的光景,想起数百代前被驱逐到这里的异龙与人系。那时候的异龙与人系凝望的是比如今更加荒芜的场景,它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它们能在蛮荒中生存下去。但它们曾经所做的一切,如今已成为异龙王朝绝地翻盘的最后机会。
“天衡长老结合传统的灵肉论提出了另外的看法,他认为生命来自于灵魂的创造,灵魂是生命之所以不同于无机物质的唯一的原因。因此,灵魂才是真正的生命,灵魂也才是真实的物质,而身体只是一堆没有意义的血肉。灵魂来源于真实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灵魂既不会诞生也不会灭亡,我们的世界不过是灵魂世界的倒影。”
“我……不太理解?这个意思是现在的世界是虚幻的吗?”
载弍摇了摇头,感到迷惑。
天满在旁边,随蛇一起笑了起来,说:
“这是自然的,因为这是天衡长老一次对传统的冲击与完胜,是一次不可思议的变革。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出生,但这个学说已经影响甚大,叫天垂长老都要困惑不堪。”
蛇说:
“不知道你有没有观察婴孩?婴孩这种生命的初级的原始的体,却在一出生就会呼吸、哭泣与大叫?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这……”
载弍喃喃,它的目光落在远处,看到某一座陆地上的人举了一面黄色的旗帜。所有的人都在期待即将发生的事情,有的人已经忘记了理应遵循的动员令的发布。
“显然,呼吸、哭泣、大叫、辨认父母,这些能力、这些知识,不是后天学会的,而是先天的,在动物的心中就是固有的,它属于……灵魂。”
而灵魂来自于哪里呢?
蛇至今记得天衡的教诲。那时,张开绚烂翅膀的长老龙端坐于古老的石柱之上,向众多的异龙声称,灵魂来自于一个真正的世界,现在存在着的一切就好像人类操纵舞台上的戏偶一样,或者过家家游戏被人们扮演的虚假的角色一样,是被灵魂所操纵的物质世界的“戏偶”。
假设灵魂是神,那么现存的生命只不过是神的创造。
“可是这和我同伴是否能成功,是否会被伤害又有什么关系呢?”
载弍不解。
蛇只说道:
“别急,不用担心。天衡长老深知叛徒的想法。对叛徒来说……他不会简单伤害你的同伙。因此,你的同伴在许多时机下都有许多的机会,只要拿出那片刀刃,向前送入长老龙的体内。现在,我们才正要讲到叛徒的想法。”
天满又在和敬日沟通。
而蛇则想起它也曾崇拜那天残地缺最丑陋的龙的过往,它冰冷地笑了:
“它的想法幼稚到可笑,它认为所有的生命皆可以互相变化,就像陆地里的虫可以经过蜕壳变成飞翔的蝴蝶那样。蝴蝶与虫大不相同,因此,现存的一切人系也与他们的先祖大不相同了。所以,人系极可能是由其他的某种动物产生的……而异龙……”
蛇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非大笑不足以嘲之。
岛屿与岛屿已经接近到了极点。
所有的旗帜已经高高举起,互为响应,在紫色海洋上又形成一片玄黄的新的汪洋。原始的火炮作为先锋,波浪式地投到龙战舰的身上。困惑不安的巨龙抬起头颅,便迎来一片箭雨。悬圃的驻军便知晓他们遭到了攻击,大声吼叫组织战线。他们料到了会遭到进攻,但没有料到这一次进攻的幅度。
蛇勉强抑住自己的大笑,双眼直勾勾地盯在前方。它说:
“叛徒认为,我族同样是由其他的动物产生的。并且这个动物,极可能也是现代人系的先祖。”
说完的时候,敬日高亢地吹起了冲锋的号角。
追随天衡、天挺与天满来到这里的异龙同时起身高飞,接着,黄色的人海如浪般开始沿着悬索向着悬圃的驻军奔腾扩展。
烧焦了的紫草,向上冒出一缕缕烟气,尽情燃烧的火光与日光同亮,人们的声响震撼了长空。
蛇继续说道:
“他缺少了一个关键的证据,那就是人与异龙的过度态,或者介于人与异龙之间的形态,却认为我们与人系都是一样的!若是按照它的理论,悬圃的反叛,居然只不过是种自相残杀?”
既然在质量上只是同一种东西,那么就要站在数量更多的那边。
因此,在人系掀起叛旗的时候,黑长老龙毫不犹豫地站在人系的一边。
蛇残忍地大笑起来:
“但它很快就知道,它是彻底错误的。”
只需用上一场胜利。
比霞光更辉芒万丈的火光。
以及生命最后的、死亡。
稍后一点的时候,从指尖浮出的刀刃如蛇所愿的、正抵在黑长老龙的胸口。一切的读心断然终止。
而这就会是叛徒的下场。